高家大宅门前。
云逍和孙刑者并肩而立。
“大师兄,我有点慌。”孙刑者压低了声音,猴脸上满是纠结,“等会儿我要是演砸了怎么办?”
“你不用演。”云逍说。
“啊?”
“你就负责站在我身后,摆出一副‘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的表情就行。”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的专业领域,我相信你。”
孙刑者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挠了挠头:“那万一他动手呢?”
“放心。”云逍的眼神飘向院内,“师父在呢。”
院墙内,玄奘正盘膝而坐。
他没在练功,也没在打坐。
他只是将那根沉重的九环锡杖横在腿上,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绸布,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可那力道,却让空气都微微扭曲。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玄奘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地传来。
“谈不拢就打。”
“打不过就跑。”
“跑不掉,就喊师父。”
云逍恭敬地应道:“弟子明白了。”
玄奘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莫名的弧度。
“记住,我们是来讲道理的。”
“道理,有时候需要一点物理辅助。”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锡杖,仿佛那上面有整个世界的奥秘。
云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僧袍。
他脸上的冷意和算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谦逊、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崇拜的神情。
变脸之快,让旁边的孙刑者叹为观止。
“走吧,二师弟。”
“去见见我们未来的……岳父大人。”
高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二人,脸上立刻堆起和村民们如出一辙的标准化微笑。
“二位法师,我家老爷已在大堂等候多时。”
穿过几重庭院,两人被引至一处宽敞明亮的正堂。
高太公端坐主位,身着锦袍,气度俨然。
见云逍二人进来,他主动起身相迎,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看不出半分异样。
“云逍法师,孙法师,快请坐。”
“高太公客气了。”云逍合十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高太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落在云逍身上。
“听闻云逍法师昨日与劣婿相谈甚欢,今日又与孙法师在村中体察民情,不知对我这高老庄,有何见教?”
这话问得客气,实则暗藏机锋。
既是考较,也是试探。
孙刑者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准备聆听大师兄的“高论”。
云逍却放下茶杯,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瞒太公。”他脸上露出几分惭愧,几分向往,“晚辈昨日见了贵庄景象,今日又亲眼目睹村民风貌,心中所想,唯有‘震撼’二字。”
高太公抚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法师过誉了。”
“绝非过誉。”云逍一脸正色,“晚辈自东土而来,行过万里路,见过百样人。见过富庶都城,也见过贫瘠乡野。却从未见过一处地方,能如高老庄这般。”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真诚。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邻里之间没有争吵,田间地头没有懒汉。这……简直是传说中的大同世界,是无数圣贤梦寐以求的理想之乡。”
这番话,句句发自肺腑。
至少听起来是这样。
高太公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他显然对这番评价极为受用。
“法师谬赞。老朽不过是尽了些绵薄之力罢了。”
“太公过谦了。”云逍摇了摇头,表情严肃,“晚辈不才,也读过几卷治理之书。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庄,同样不易。要让百姓富足,已是难事。要让百姓心安,更是难上加难。”
“而太公您,不仅做到了,还做得如此完美。这绝非‘绵薄之力’四字可以概括。”
云逍站起身,对着高太公深深一揖。
“晚辈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求教。恳请太公不吝赐教,传授这安民、治村的无上真经。若能学得一二,带回东土,造福一方百姓,实乃功德无量。”
他的姿态,他的言辞,都完美地戳中了高太公内心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一个绝望的父亲,一个成功的治理者,一个自认创造了奇迹的凡人。
最渴望的,莫过于他人的认可与崇拜。
尤其是来自远方高僧的认可。
高太公果然龙心大悦,亲自上前扶起云逍。
“法师快快请起,折煞老朽了。”他哈哈大笑,“什么真经,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些许心得罢了。”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自得之色,却再也掩饰不住。
“其实,老朽哪有这般通天彻地的本事。”高太公重新落座,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一切,并非老朽之功。”
云逍立刻做出好奇的表情:“哦?那是……”
“是古佛。”高太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狂热的潮红,“是古佛的庇佑,是古佛的慈悲。”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虔诚而高亢。
“是古佛,治好了小女的顽疾。是古佛,荡尽了庄中的邪祟。也是古佛,赐予了我们宁静与祥和,让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感恩与喜乐。”
“若非法师是同道中人,这番话,老朽绝不会对外人言讲。”
戏肉来了。
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渴望。
“古佛?”
“竟有如此神异的古佛?”
“太公,晚辈自幼修佛,却从未听闻有哪尊佛陀,能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表现得像一个初窥大道、急于求证的学子。
“太公,您……您可否让晚辈瞻仰一下这尊古佛的圣像?”
云逍的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晚辈想亲眼看一看,是何等慈悲的存在,才能造就如此人间净土。晚辈想亲身感受一下,那份赐予祥和的力量,究竟是何等宏大。”
“这……或许能助晚辈勘破修行瓶颈,得见真我。”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一个虔诚的求道者,想要瞻仰一尊带来了奇迹的佛像,谁能忍心拒绝?
高太公显然也这么认为。
他看着云逍,目光中充满了欣赏。
这是一个有慧根的年轻人。
一个懂得分辨“真佛”与“伪佛”的聪明人。
让他见识一下古佛的伟大,不仅能彰显自己的功绩,说不定还能为古佛多发展一个信徒。
何乐而不为?
“当然可以。”高太公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种“引路人”的自豪,“法师有此向佛之心,老朽岂有不允之理。”
他站起身,对着云逍和孙刑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法师,请随我来。”
“祠堂重地,就在后院。”
云逍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成了。
鱼儿,上钩了。
他与孙刑者对视一眼,后者眼中满是钦佩。
大师兄这张嘴,真是比什么法宝都厉害。
两人跟在高太公身后,穿过大堂,向着后院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祥和气息就越是浓郁。
那是一种近乎凝成实质的宁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寻常人身处其中,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烦恼尽消。
但对云逍而言,这味道却让他作呕。
他的【通感】清晰地“品尝”到,这宁静之下,掩盖着无数被压抑、被抹除的情绪残渣。
它们像沉淀在河底的淤泥,散发着腐朽而甜腻的气息。
那是绝望的味道。
后院深处,一座独立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落中央,矗立着一座比寻常祠堂要高大许多的建筑。
青砖黑瓦,飞檐斗拱,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但祠堂周围,却空无一物,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
地面铺着青石板,打扫得一尘不染。
几个高家的护院,如雕塑般守在祠堂门口,神情肃穆,目光空洞。
高太公走到门前,那些护院仿佛没有看到他,依旧一动不动。
他亲自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把古朴的黄铜钥匙,插入大门的锁孔中。
“嘎吱——”
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
一股比外界浓郁十倍的檀香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
“两位法师,请。”
高太公侧身让开,脸上带着神圣的表情。
云逍迈步而入。
祠堂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神龛。
神龛之中,供奉着一尊约摸一人多高的佛像。
那佛像并非金身,也非石质,而是一种暗沉的木料雕刻而成,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黑色。
佛像的面容,既非佛陀,也非菩萨。
它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眉眼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慈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诡谲。
它的法相,云逍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
但只看一眼,一股强烈的、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便从心底油然而生。
仿佛只要跪下,就能放下一切烦恼,得到永恒的安宁。
孙刑者已经有些眼神迷离,膝盖微微发软。
云逍心念一动,一缕微不可察的心剑剑意在两人识海中轻轻一荡。
孙刑者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眼中满是后怕。
好厉害的精神控制。
仅仅是看一眼,就险些着了道。
云逍的【通感】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
他“尝”到了。
那尊佛像,就是所有诡异气息的源头。
它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向外散发着那种名为“祥和”的毒素,同时又在无形中,汲取着什么东西。
那味道,很复杂。
有香火的狂热。
有祈愿的虔诚。
还有……一丝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灵魂被抽离时的、陈腐的血腥味。
云逍心中了然。
这就是“控制器”。
高太公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异样,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信仰之中。
他走到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首。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回头看向云逍,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云逍法师,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古佛的慈悲,古佛的伟力。”
云逍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掩去眼中的冷意。
“感受到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被神迹所震撼。
“这股力量……宏大,平和,令人心安。”
“晚辈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纯粹的信仰之力。”
高太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法师果然是有缘人。”
他指了指旁边的两个蒲团。
“来,法师,请坐。”
“我们就在古佛座前,论一论这‘治理’与‘信仰’之道。”
他竟是要在这里,给云逍上一堂课。
云逍求之不得。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孙刑者则老老实实地站在云逍身后,扮演着忠心耿耿的护法。
高太公亲自为云逍沏了一杯茶。
茶水澄黄,香气扑鼻。
“法师,请用茶。”
“这是用后山清泉,采摘晨露,再以古佛座前的长明灯火温养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方才制成的‘安神茶’。”
“凡人饮之,可祛除杂念,百病不生。”
云逍端起茶杯,【通感】瞬间给出了反馈。
这茶里,被融入了一丝佛像逸散出的精神力量。
量很小,不足以控制心神,却能起到安抚情绪,让人更容易接受暗示的效果。
好一手温水煮青蛙。
云逍面不改色,将茶杯送到嘴边,微微倾斜。
他用嘴唇挡住了杯口,喉头滚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
实际上,那杯茶水,被他以心剑之力包裹,顺着衣袖,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地面。
“好茶。”云逍放下茶杯,由衷赞叹,“入口温润,回味甘甜。更有一股暖流直入心脾,让人烦恼尽消。果然是神物。”
高太公见他喝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法师喜欢就好。”
他开始了他的“论道”。
从高老庄曾经的混乱,讲到他如何得到古佛启示。
从村民的愚昧,讲到他如何用信仰之力教化众人。
他的言辞慷慨激昂,将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受命于天的救世主,一个传播福音的先知。
云逍则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听众。
时而点头,时而赞叹,时而提出一两个充满求知欲的问题,引导着高太公说出更多细节。
“太公,晚辈有一事不明。”云逍适时地打断道,“信仰虽能安抚人心,但人性中的贪嗔痴,乃是根深蒂固之顽疾。您是如何做到,让全庄百姓都摒弃私欲,一心向善的?”
高太公神秘一笑。
“这,便是古佛的大神通了。”
“古佛曾降下法旨:众生皆苦,皆因执念。欲得极乐,必先忘我。”
“老朽所做的,不过是遵从法旨,引导他们放下执念,回归本真罢了。”
云逍心中冷笑。
说得好听,不就是格式化么。
他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他一边与高太公虚与委蛇,一边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扫视着整个祠堂。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疯狂地运转着。
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捕捉,分析,然后与已知的情报进行比对。
蒲团。
蒲团的位置摆放,并非随意为之,而是隐隐对应着某种阵法的节点。
香炉。
香炉中燃烧的檀香,气味很正,但其中夹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能致幻的“梦陀罗”花粉。
长明灯。
灯火摇曳,光影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痕迹。那些看似杂乱的阴影,在某个特定的角度看去,却能连成一片模糊的符文。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
这座祠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法阵。
而那尊佛像,就是阵眼。
还不够。
这些都只是佐证,无法成为一锤定音的“物证”。
他需要更核心,更直接的证据。
“太公,您的茶凉了。”云逍说着,十分自然地站起身,拿起茶壶,“晚辈为您续上。”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端着茶壶,走到高太公身边,躬身为他续茶。
这个动作,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佛像,并从一个更低、更刁钻的角度进行观察。
高太公正说到兴头上,并未在意这个细节,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云逍的动作很稳,很慢。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他的目光,却在那一瞬间,穿过缭绕的茶雾,死死地锁定了佛像的底座。
就是那里。
在为高太公续完茶后,云逍又端起茶壶,走向神龛。
“晚辈也为古佛敬一杯清茶,以表敬意。”
他的姿态愈发虔诚。
高太公对此十分满意,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
云逍走到神龛前,缓缓跪下。
他将茶壶高高举起,做出一个倾倒的姿势。
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
他的视线,与佛像的底座,处在了同一水平线。
他看到了。
在佛像底座后方,一个被阴影和木雕纹路完美遮掩住的角落里。
有一个凹槽。
一个极不显眼的凹槽。
那凹槽的形状,十分奇特,不方不圆,带着一种古怪的弧度,中间还有几个规律的缺口。
云逍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这个形状……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朱刚鬣那把充满了“乡土重金属摇滚”风格的奇门兵器。
上宝沁金耙。
俗称,九齿钉耙。
凹槽的形状,与九齿钉耙的某一截,完美吻合。
这根本不是什么装饰。
这是一个……钥匙孔。
云逍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继续下移。
在他跪着的蒲团边缘,他“不经意”地用手指轻轻拨开了一点。
蒲团之下,青石地板上。
刻着密密麻麻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纹路。
那些纹路极其复杂,交织成一片玄奥的图案,充满了古老而邪异的气息。
其能量流动的核心,正对着佛像底座。
其阵法的结构,与高太公日记中,那寥寥几笔提到的“以魂养魂”之邪术,惊人地相似。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出了一副完整而恐怖的图景。
父爱。
日记。
离魂症。
精神控制。
献祭法阵。
钥匙孔。
九齿钉耙。
这根本不是什么庇佑。
也不是什么另类的治疗。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了数年的、以整个高老庄所有村民的灵魂为祭品的……陷阱。
一个需要特定“钥匙”才能最终启动的,为高翠兰准备的,灵魂献祭的恐怖仪式。
而那个即将被献祭的、强大的、完美的祭品……
就是那个痴情守护,对此一无所知的前天蓬元帅。
朱刚鬣。
云逍缓缓直起身,将茶壶放回原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恭敬而谦卑的微笑。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完成一次普通的敬奉。
“太公。”
他重新坐回蒲团上,声音平静。
“这茶,真好。”
“晚辈,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