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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秋死了...”

阿秋死在了一个寻常的夏日...

这个大院就像个遮天盖地的牢笼压得人喘不上气,这院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个刽子手,无形之中将人的头颅一刀斩下。

“好密的一张大网啊...”

程朝就这般不吃不喝,静静地抱着阿秋的尸身将呜咽与泪意尽数咽下。

那一夜,她因恸哭至双目失明,院落里没了阿秋常点的灯盏,连月色也被乌云遮蔽,四下漆黑如墨。

程朝淡淡喘着气,听着院外虫鸣,感受着夜风吹过指间的燥热。

阿秋啊...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躺在她怀里,怀中的阿秋再不会嗔怪着拽她回屋,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她,手上忙不迭把鞋子给她穿上。

程朝动了动手指,说来也神奇,三昼夜水米未进,这具病弱之躯竟还未咽气。

“咿呀。”

背后的门动了,来人推门时撞得她身子前倾:“呃...”

程朝耸拉着头护紧怀里的阿秋,嘲讽地勾勾唇,干涩地咬出每个字:“可,可是,是来收尸的,吗?”

门外护卫捂鼻皱眉:“什么气味,腌臢难闻!”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落入程朝耳中。

臭吗,她怎么没有感觉...

“......”

打开门的人不为所动,程朝嗅不出半分异味,只定定望着来人朱红官袍的下摆。

她不陌生这种朱红的官袍衣角。

程朝抬眼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容,眼底一片死寂:“徐玉。”

“......”

徐玉皱着眉垂目看她,神情居然有些难言的怔忪与痛色。

眼前人还是那个人,眉眼处处如旧。

曾几何时,她见他便心生欢喜,如今只觉心灰若死。

视线一晃,程朝眨眨眼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一滴泪悄然滑落手背。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在徐家,最后一次因他而哭。

徐玉面色微缓,旋即又覆上惯有的嫌恶,他将目光落在阿秋身上,冷冷开口:“她既已死,交予我,我自会厚葬她。”

程朝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臂弯紧了紧,淡淡道:“不必了,她是程家的人,该由我们程家人来葬。”

“程家人?”

徐玉冷哼着:“通敌叛国之罪板上钉钉,你以为程家余孽还有资格谈体面?”

程朝好笑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难道不清楚吗?

“大人深夜至此是要缉拿余孽,还是为父报仇?总不会是为了一个老仆。”脸色灰白,她恹恹笑着。

徐玉气恼地一甩袖,冷言道:“你倒是很清楚。”

“烦请大人容我洗漱。如今这副模样,怕是污了大人的眼。”程朝只是笑,指腹摩挲着阿秋衣角。

徐玉示意婢女护卫入内。

众人近前时,近距离闻到院子里的味道和瞧见程朝怀里的阿秋,那群人纷纷忍不住背过身恶心地干呕,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分开程朝和阿秋。

徐玉呵斥道:“废物!”

“是!”

他们身子一抖,护卫硬着头皮将阿秋尸身架走,程朝一把拉住阿秋的衣角。

“大人当知,她与恩怨无涉。”

程朝道:“大人会把她送去哪呢?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为难一个老仆,特别是已经死去的人吧?”

“送回程家,以仆役之礼安葬。”徐玉皱眉吩咐。

护卫点着头:“是!”

婢女捏着帕子挪步上前不情愿地扶起程朝,她的手摁在程朝溃烂的伤口上,散发着恶臭的脓水从伤口处挤出来,结血块的口子血乌泱泱地往外冒。

“啊!”

两个婢女尖叫着松开手,程朝整个人冷不防地往下掉。

其实程朝已经痛到习惯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

就算摔下去,顶多就是多摔出几块淤青。

可想象中的着地竟是没有,胳膊上一疼,她整个人虚虚地站立着。

徐玉抓住她的胳膊:“......”

四目相对,程朝淡淡一笑。

徐玉这个人洁癖极重,他居然还能伸出手扶自己一把,此刻竟未因掌心的秽物而恶心到撒手。

那两个做错事的婢女哪还敢吭声,默默胆怯地哆嗦着,耷垂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徐玉扣紧她的胳膊,声音微沉:“这伤,如何来的?”

指尖抚过溃烂的伤口,程朝笑意凉薄:“大人竟不知么?你徐家的奴才们,哪个不是盼着我早登极乐?”

“每日三顿鞭打,可是你们徐家的待客之道?”她指腹碾过结痂的血痕,眉头未曾皱起一下。

徐玉眸光一愣,他不知。

近几日涌出来名为螟蛉的暗卫以绞杀朝廷官员为乐,那些被绞杀的官员死状惨烈,京中人心惶惶,他已半月未着家。

究竟是忙于政务,还是在回避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为你留了暗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像被人攥住了喉咙:“他们为何没有护你?”

“暗卫?”

程朝低笑出声,笑声震得肩头发颤:“徐玉,你可知你留的人,昨夜还帮着婢女往我伤口上撒盐呢?”

“徐玉,你我都清楚,在这徐府里,你的话能管得了几成?”她抬眸看他,眼底映出破碎的月光。

“......”

掌心的脓血渐渐发凉,徐玉松开手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在触到她肌肤时又猛地缩回。

他沉声道:“明日我会让太医来替你诊治。”

“不必了。”

程朝淡淡笑着:“反正我也活不了几日了。”

深邃的眸光顿住,夜风卷起她的发丝拂过他手背,像极了那年在山洞她抱着他为他取暖,那缕散乱染血的青丝也是这般扫过他的手背。

徐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或许,从他选择相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与她站在对立面上。

“你不会死。”

徐玉掐住程朝的脖子,眼中燃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狠戾:“程朝,我不准你死。”

“呵。”

程朝挑眉看他,忽而轻笑:“徐玉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哼。”

徐玉甩袖而去,院外传来他呵斥下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

“来吧,乌戟尔。”

她对着虚空呢喃:“我准备好了。”

丹田处骤然炸开如万钧重锤的剧痛,身上的青筋似蚯蚓般扭曲蠕动,无数阴诡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嘻嘻!”

“嘻嘻嘻...”

蛮横内力在奇经八脉中横冲直撞,时而如滚烫熔浆灼烧脏腑,时而似玄冰寒铁冻结血脉,筋骨错位的脆响混着牙齿咬碎的闷哼在空荡院落里回荡,落入程朝耳中这声音与将士们战死时的惨叫别无二致。

“小娘子的血好香呀!”

廊下立柱爬出青面獠牙的小鬼,它们甩着垂落的眼珠,指缝间滴着腐臭脓水。

“好香!好香啊!”

头顶梁木上倒挂着浑身焦黑的女鬼,长发垂落间露出颈间勒痕:“痛吗?”

“我当年被那群老家伙摁进祭坛里也是这般疼呢。”女鬼咧开嘴露出被打断的牙齿。

忍住...

只要坚持过去,一会就可以挺过去了。

掌心浮现的青筋竟化作鬼手形状顺着手臂攀爬而上,曾被婢女掐出的淤痕左腕处渗出的黑气渐渐凝聚成一张狰狞鬼脸,张开嘴啃向她的咽喉。

“噗...”

额头豆大的汗水唰唰掉,程朝抱住自己的双臂蜷缩成一团,紧咬牙关不让堵在喉口的惨叫渗出。

可是真的好痛!

好痛!!

“程家叛国...”

虚空传来含糊的低语,无数半透明的人影从地下钻出,皆是程府旧部的模样。

不是的...不是的...

程朝翻滚着身体咬烂了唇,血染红了半边的石板。

“哈...呃......”

程家叛国...

好一个程家叛国......

程府旧部的断肢残臂拖在地上,铠甲缝隙里爬出蛆虫,他们用染血的兵器指着她:“郡主为何不救我们?为何要让我们曝尸荒野?!”

“不是我....”

程朝艰涩开口,那些鬼魂突然扑来,铁枪穿透她的肩头。

“嗬!”

四周扭曲,她站在刑场高台上,徐玉身着官服立于身侧,台下百姓高声喊着杀尽叛贼。

程家不是叛贼!

她父兄不是叛贼!!

“程朝,你看。”

徐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的脸与玉坠中的女鬼重叠:“这就是你拼死要护的苍生。”

阴风吹过她的耳垂,程朝转头望去,竟是阿秋的鬼魂。

她捂着脖子上的咬痕,眼中流出黑血:“郡主,老奴好疼...”

“阿秋!”

程朝想抱住阿秋,怀中鬼魂化作青烟。

体内的真气暴走,她听见玉坠里传来万鬼狂欢的尖啸,那些被乌戟尔吞噬的生魂在她丹田处翻涌,每张脸都带着与她相似的恨意。

“痛就对了。”

女鬼的声音混着骨裂声;“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是我们的养料!”

程朝垂眸掌心的血纹,轻声笑了。

她任由小鬼啃食她的脚踝,任由女鬼抓挠她的面庞,在剧痛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若能重来,她定要拽住父亲的衣角,劝他莫入这吃人不吐骨的朝堂。

若能重来,她绝不该将红绸系上徐玉的马首,让程家成为徐家巩固权势的祭品!

“来吧!”

她对着虚空扬唇笑:“吸我的血,啃我的骨,但别忘了你们的承诺。”

所谓苍生大义,所谓江山社稷,不过是上位者踩着程家尸骨堆砌的牌坊!

那些口口声声要拯救苍生的人,可曾在意过程家百口的性命?

所有鬼魂伏地叩首,程朝感觉有千万只手托住她的身体,蛮横的内力竟化作顺服的溪流在经脉里潺潺流动。

百鬼既已狂欢,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程朝站起身,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化作狰狞鬼面,每根发丝都滴着黑血。

既然命运让她在这剧痛中重生,那便让这满城腥风再添几分血色!

她要撕开这阴谋的面具,要让那些害程家的人血债血偿!

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要踏出一条血路!

为程家,为阿秋,更为这世道!

...

“噗!”

长安城外的破庙中,萧溯骤然喷出黑血,掐着剑诀的手剧烈颤抖。

程朝出事了...

他低头看向掌心浮现的赤色咒印,昨夜他以血为引布下锁魂阵,此刻阵眼处的十二盏琉璃灯疯狂跳动,灯芯化作狰狞鬼面,张合间发出刺耳的尖啸。

“萧溯哥哥!”

“别过来!”萧溯森冷喝止东方漓闯入。

少年眼底翻涌着黑红双色戾气,那是锁魂术反噬的征兆。

自与青鸟缔结血契那日起,他便成了程朝与邪祟间的血肉屏障,纵万鬼噬心,也会护她周全。

萧溯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诀之上,催动秘术强行逆转阴阳。

任程朝体内暴走的鬼气如细针入体顺着咒印窜入奇经八脉,剧痛瞬间吞噬意识,千万只覆着黑甲的鬼手穿透阵法,指尖倒钩剜出他身上大块的血肉,皮肉绽开处渗出幽蓝血珠。

“咳咳!”

萧溯闷哼着将咒印狠狠按在剑柄,剑身剧烈震颤。

透过阵眼,他看见程朝浴血而立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背后狰狞的修罗虚影,每根发丝都滴落着黑血,夜风卷起满地鬼火,在她脚边聚成报仇二字几乎要撑破整个幻境。

“程朝...”

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少女,此刻眼底燃着阴冷的鬼火,可唯有他听出她癫狂声线里藏着的悲鸣,那是逆境中孤勇无援的崩裂。

夜风呼啸着卷过破庙,萧溯提剑而立,任由血珠顺着剑尖滴落。

“殿下啊...”

他低语着抹去嘴角血迹:“这次,属下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这些了。”

所有琉璃灯同时炸裂,星火溅落在他肩头灼穿衣料,肩膀上的锁魂咒印与程朝眉心的鬼纹遥相呼应。

纵前方是阿鼻地狱,是万鬼窟穴,他也要用这具血肉之躯为她劈开一条重返人间的路。

萧溯哥哥...

东方漓看见萧溯泛青的唇角,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那日萧溯哥哥孤身闯长生渊见青鸟,长生渊的交易,从来都是公平的...

“萧溯哥哥,你会没事的,对吗?”

“我没事,小漓你不用担心我。”

萧溯转头看向东方漓,挑了挑眉:“我们去接你程朝姐姐。”

他要让程朝知道,在满地鬼火的尽头,总有自己为她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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