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秋意是裹着山雾来的。九月初的每个清晨,牛场项目的工地上都弥漫着湿漉漉的寒意,草叶上的露水能打湿裤脚,远处的塔吊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剪影,像头沉默的巨兽。陈景辰踩着五点半的露水出门时,项目部的彩钢板房还浸在墨色里,只有他宿舍的灯亮着,像颗孤悬在山野里的星。
“又这么早啊,陈工。”守夜的老黄从岗亭里探出头,手里捧着个搪瓷缸,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这天儿越来越凉了,得多穿点。”
陈景辰扯了扯工装外套,把被风吹开的领口系紧:“没事,走两步就热了。”他的靴底碾过结着薄霜的土路,发出“咯吱”的轻响,手里攥着的安全巡查表已经被体温焐热了边角——上面列着三十七个检查项,从临边防护到配电箱接地,密密麻麻,像张摊开的网。
第一个去的总是边坡作业区。九月是土方施工的关键期,挖掘机和装载机没日没夜地轰鸣,边坡的稳定性成了悬在头顶的剑。陈景辰沿着临时挖出来的台阶往上爬,露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滴,落在脖子里,冰凉刺骨。他用随身携带的卷尺量了量坡顶的沉降观测点,又蹲下身查看坡脚的排水沟,手指插进浑浊的水里,摸到块松动的石块,心里顿时一紧。
“李师傅,这沟得清了!”他冲正在操作挖掘机的老李喊,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吞没了大半。他只好爬上挖掘机的操作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指着沟里的淤塞物比划。老李摘下耳罩,咧嘴笑了:“陈工比闹钟还准,我这就喊人清!”
陈景辰看着老李跳下去招呼工人,才转身往钢筋加工区走。刚铺的碎石路被露水浸得湿滑,他走得格外慢,眼睛却没闲着——扫过堆码的钢筋,看绑扎的铁丝是否松动;瞟向切断机的防护罩,确认没有被拆卸的痕迹;连地上散落的钢筋头都弯腰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废料箱。“小心扎脚。”他对路过的工人说,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谢陈工提醒!”
太阳爬到山顶时,他的巡查表已经填了大半。额头上的汗混着露水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表格上,晕开小小的墨点。他找了块背风的石头坐下,掏出皱巴巴的馒头啃了两口,就着冷水咽下去。远处的玉米地在晨光里泛着金浪,风过时“沙沙”作响,像在替他喘口气。
中午的项目部会议室里,永远挤满了人。新进场的工人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新环境的好奇,坐在临时搬来的木板凳上。陈景辰站在前面,手里拿着安全教育的ppt,投影仪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大家看这张图,”他指着屏幕上脚手架坍塌的照片,声音因为连续讲解而有些沙哑,“这就是没按规范搭设的后果,去年在邻县,就因为少拧了两颗螺栓,脚手架塌了,三个工人……”他顿了顿,看着底下工人瞬间绷紧的脸,放缓了语气,“所以我们规定,脚手架搭设必须做到‘横平竖直’,立杆间距不能超过1.5米,扫地杆离地不能超过20公分……”
有人举手:“陈工,记不住咋办?”
陈景辰笑了,从桌下拿出一摞打印好的操作规程:“每人一份,贴在宿舍墙上,没事多看看。实在记不住也没关系,现场有标识牌,照着做就行,不清楚的随时问我。”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我叫陈景辰,是这儿的安全员,我的电话在门口牌子上贴着,24小时开机。大家记住,安全比啥都重要。”
午后的太阳把工地晒得滚烫,水泥地面能煎鸡蛋。陈景辰带着刚培训完的工人去现场认标识,防晒霜在脸上化了又干,留下一道道白痕。“这个红色的是禁止标志,意思是不准动火;蓝色的是指令标志,必须戴安全帽……”他指着墙上的牌子,声音被热浪烤得发黏,“前面那个集水井,看到没?黄色的警示带围着,千万别靠近,昨天刚加了防护栏。”
一个年轻工人好奇地摸了摸防护栏:“这玩意儿真结实?”
陈景辰用力晃了晃,栏杆纹丝不动:“能承重三百斤,你站上去都没事。但还是那句话,别试。”他看着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也松快了些——安全教育不怕问,就怕没人当回事。
傍晚的霞光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时,陈景辰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办公室。桌上堆着白天检查发现的隐患整改单,需要逐条回复;还有明天的巡查计划要列,新进场的设备验收资料要整理。他泡了杯浓茶,咖啡因的苦味刚漫过舌尖,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陈工,3#区的配电箱跳闸了,工人说合不上!”是钢筋班组长的声音,带着急吼吼的火气。
陈景辰抓起绝缘手套就往外跑。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跑过堆放的模板时,裤腿被钉子勾了道口子也没察觉。配电箱前围了几个工人,都手足无措地站着。他掀开箱盖,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仔细一看,是进线端子烧了。
“别合闸!”他拦住想动手的电工,“线烧了,得换端子排。”他蹲在地上接线,汗水顺着额角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直眨眼。旁边的工人递过来一瓶水,他摆摆手:“完事再喝。”
等修好配电箱,天已经黑透了。星星缀在墨蓝色的天上,又密又亮,工地的临时照明灯亮起,把黄土照得像片金色的海。陈景辰往办公室走,路过食堂时,老黄从窗户里探出头:“给你留了饭,热着呢!”
他扒拉着饭,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白天的隐患整改照片发过来了,防护栏加固好了,警示牌也换了新的。他一张张确认,回复“合格”,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的速度,比吃饭还快。
深夜的办公室里,只有他桌上的灯亮着。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山野里格外清晰,像在跟窗外的虫鸣对答。他整理着机械设备验收资料,把白天拍的照片插进文档,每一张都标注得清清楚楚:“2022.09.15,挖掘机E120,液压油位正常,履带磨损量3mm……”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键盘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继续往下写。
这样的日子,从九月初一直延续到十月末。
九月中旬下过一场连阴雨,他披着雨衣在现场守了两天两夜,盯着工人加固边坡,疏通排水沟,直到确认没有滑坡风险才敢回宿舍,脱下雨衣时,里面的工装能拧出水来。
九月底迎检,他熬了三个通宵补资料,打印机在旁边“咯吱咯吱”地响,像在替他喊累,最后把所有资料码得整整齐齐,堆起来有半人高。
十月初有新设备进场,他跟着厂家的人学操作,记参数,直到能闭着眼睛说出每台设备的安全操作规程,手上被机油染得洗不掉,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泥。
十月中旬的安全教育培训,来了个六十岁的老工人,耳背,听不懂普通话。陈景辰就找了个本地的工人当翻译,一句一句地讲,手把手地教,直到老人能准确指出禁止标志,才在培训记录上签下名字。
……
十月最后一个傍晚,陈景辰在边坡上检查完最后一处防护,坐在石头上歇脚。夕阳把他的影子缩成一团,落在脚边的黄土里。远处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完了,露出光秃秃的田埂,像幅褪色的画。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日期,却发现屏幕碎了道缝——大概是那天修配电箱时磕的,他居然现在才发现。
手机相册里存满了工地的照片:清晨的雾、正午的太阳、傍晚的霞光、深夜的灯;工人的笑脸、整改的隐患、验收的设备、培训的场景……他翻着照片,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两个月,他没回过一次家,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匆匆说几句就挂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枕头边永远放着闹钟和手电筒;没吃过一顿安生饭,不是在现场啃馒头,就是在办公室扒拉几口冷掉的菜。
可他看着远处正在拆除的脚手架,每根钢管都码得整整齐齐;看着新进场的工人熟练地系着安全带,脸上带着从容的笑;看着巡查表上的“隐患”越来越少,“合格”越来越多,心里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老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给他一瓶饮料:“快十一月了,能松口气了。”
陈景辰拧开饮料瓶瓶盖,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甘醇。他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星星又开始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像撒了把碎钻。
“是啊,快了。”他轻声说。
远处的挖机还在缓缓转动,工地上的灯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陈景辰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他还会踩着露水去巡查,中午还会给新工人做培训,晚上还会在办公室整理资料。
辛苦吗?当然辛苦。
值得吗?看着这片正在慢慢变成模样的工地,想着那些平平安安下班的工人,他觉得,值得。
饮料瓶在手里微微发凉,陈景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往办公室走去。今晚的资料还没整理完,明天的巡查表还没列好,他的脚步依旧沉稳,像这片土地上每一个默默付出的人,在夜色里,坚定地走向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