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牛场项目的工地上已经有了动静。陈景辰站在宿舍门口,往脸上泼了把冷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是他连续第二十三天这么早起床,生物钟早就被硬生生拨快了两个小时。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安全帽的带子,镜中的人皮肤黑得发亮,像是涂了层油彩,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那是长期戴安全帽勒出的印子,洗不掉,也消不去,成了这段日子独有的勋章。
六点整,施工区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工人。他们大多带着点未醒的倦意,眼神惺忪,手里攥着馒头或包子,嘴里咀嚼的动作慢吞吞的。陈景辰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手里拿着扩音喇叭,声音因为连日的嘶吼有些沙哑:“都打起精神来!今天重点讲高空作业安全!”
喇叭里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在清晨的薄雾里扩散开来。陈景辰的目光扫过人群,每个人的安全帽下都藏着疲惫,却又透着股被工期逼出来的狠劲。“昨天屋面瓦班组有个师傅没系好安全带,”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扩音喇叭差点从手里滑出去,“刘组长,你们班今天再出这种事,直接停工整顿!”
钢结构班组的刘国见赶紧从人群里挤出来,脸上堆着笑:“陈工放心,昨天我已经罚他写检查了,今天保证个个系得牢牢的。”他转头对着自己的工人吼,“都听见没?谁要是掉链子,这个月奖金别想要了!”
陈景辰点点头,拿起一张脚手架示意图:“再强调一遍,安全带必须高挂低用,挂钩要卡在立杆上,别图省事挂在横杆上。昨天检查发现三个松动的卡扣,架子工班今天必须整改完,中午我来复查。”他的手指在图上重重一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谁要是糊弄事,出了问题我第一个找他!”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晨雾散去后,工地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塔吊的长臂在晨光里划出银色的弧线,搅拌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像头苏醒的巨兽。陈景辰讲完最后一条注意事项,把扩音喇叭往台下一递:“散会!各班组按计划施工,注意安全!”
工人像潮水般散开,脚步声、说笑声、工具碰撞声混在一起,在空地上织成一张热闹的网。陈景辰走下台,刘国见凑过来递给他个热包子:“陈工,吃点东西?看你这嗓子哑的,跟砂纸磨过似的。”
“不了,得去检查脚手架。”陈景辰摆摆手,接过包子塞进工具包——等会儿忙起来,这就是早饭了。他的手指触到包带勒过的肩膀,那里早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现在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从钢结构大棚到饲料区,再到二期的地基坑边,陈景辰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歇。上午的太阳已经开始发威,晒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他却连帽檐都没拉低——得看清高处作业的工人有没有系好安全带,脚手架上的脚手板有没有铺牢。
“师傅,你的安全帽带子松了!”他对着正在绑扎钢筋的工人喊,声音在嘈杂的工地里显得有些微弱。那工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把带子系紧,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谢陈工提醒,刚才干活太急了。”
陈景辰走过去,伸手拽了拽安全带的挂钩,确认卡牢了才松开:“急也不能忘了安全,这玩意儿是保命的。”他的指尖触到工人的衣服,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这么热的天,工人们的衣服怕是从没干透过。
检查到临边防护时,他发现有段栏杆被撞歪了,钢筋的断口处闪着寒光。“谁干的?”陈景辰的声音沉了下来,周围的工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没人敢应声。他蹲下身,用卷尺量了量栏杆的高度,比规定的低了十厘米:“木工班的人呢?赶紧找材料来加固,必须达到1.2米高,下面加一道挡脚板!”
木工班长张师傅从后面跑过来,脸上淌着汗:“陈工,是我们刚才运模板不小心撞的,这就去弄!”“现在就弄!”陈景辰盯着他,“十五分钟后我来检查,弄不好你们班今天就别干活了。”
张师傅不敢怠慢,赶紧招呼工人去找钢管和扣件。陈景辰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抢工期的时候,磕磕碰碰难免,但安全这根弦,松不得。他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下“临边防护整改,10:30复查”,字迹因为手汗有点模糊。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景辰的工装已经湿透了,贴在背上像层硬壳。他走到临时遮阳棚下,掏出工具包里的包子,已经凉透了,咬在嘴里干巴巴的。刚吃了两口,手机就响了,是材料员苏桦:“陈哥,新进场的电缆到了,你过来看看型号对不对。”
“马上到。”他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咽下去时差点噎着。起身时,后腰传来一阵酸痛,像是有根筋被扯着——这是连日奔波落下的毛病,晚上躺床上翻个身都疼。
中午十二点,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把地面烤得滚烫。大多数工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工地暂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塔吊还在慢悠悠地转着,像是在喘口气。陈景辰却不能歇,新进场的二十多个工人等着做安全教育,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不管多晚多累,都得补上。
他把桌子搬到食堂门口的树荫下,那里相对凉快些。工人们排着队过来签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眼神里却藏着对活儿的期待。“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陈景辰拿起安全手册,声音比早上更哑了,“但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高空作业必须系安全带,进入现场必须戴安全帽,这两条记牢了,比啥都强。”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举手:“陈工,中午干活能摘帽子不?太热了。”“不能。”陈景辰的回答很干脆,“热是热,但总比被东西砸到头强。你们看我这脸,”他指了指脸颊上的安全带印,“这就是天天戴帽子勒出来的,不好看,但安全。”
工人们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些。陈景辰趁机讲了几个因为违章操作出的事故,声音低沉,带着点后怕:“去年有个项目,一个师傅嫌麻烦没系安全带,从三米高的架子上摔下来,腿断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他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你说这多不值当?”
笑声停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陈景辰看着他们,心里叹了口气——这些道理,他每天都在讲,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啰嗦,但只要能让一个人记在心里,就没白说。
教育结束时,已经一点多了。陈景辰收拾东西往办公室走,路过食堂时,老李叫住他:“小陈,给你留了饭,快凉透了。”他端着碗往嘴里扒拉,是简单的白菜豆腐,却吃得很香。平时他一碗饭就够了,现在却觉得两碗都未必能饱——身体像是被掏空了,需要大量的食物来填补。
“陈工,你这饭量见长啊。”老李笑着给他添饭,“是不是累着了?”“可能是吧。”陈景辰笑了笑,嘴里塞满了饭,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低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不是饿的,是累的。
傍晚六点,夕阳把工地染成了金红色,给冰冷的钢筋和水泥披上了层暖光。大多数工人都准备收工了,陈景辰却得往现场赶——夜班的工人要进场了,他得去看看安全措施有没有到位。
钢结构大棚里灯火通明,像是白天的延续。刘国见的班组正在吊装最后一批屋面瓦,吊臂下的工人系着安全带,像只悬在半空的蜘蛛。“慢点吊!”陈景辰站在下面喊,手里的手电筒往吊绳上照,“检查下钢丝绳有没有磨损!”
信号工举着对讲机回应:“刚检查过,没问题!”陈景辰还是不放心,绕着吊机走了一圈,确认支腿都垫了钢板,才稍稍松了口气。夜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掀动他工装的衣角,露出里面汗盐结晶的白痕——那是白天的汗水晒干后留下的,像幅抽象的画。
“景辰,你咋还没走?”郑丽华带着夜班工人过来,脸上沾着灰,眼睛却很亮,“晚上我们盯着重物吊装,你就放心吧。”“我再看看。”陈景辰的目光落在配电箱上,“晚上用电量大,别乱拉电线,有问题及时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郑丽华挥挥手,带着工人往深处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棚里回荡。陈景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灯光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些年轻的工人,跟他一样,都在为这个项目熬着。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快十二点了。陈景辰瘫坐在椅子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五天凌晨一点后睡觉了。以前他从不熬夜,晚上十一点前准睡,现在却成了“夜猫子”,有时候躺床上还在想白天的安全隐患,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脱下工装,露出后脖子上的皮肤,那里有几道明显的脱皮印记,新的皮肤嫩红嫩红的,被汗水一浸,疼得钻心。这是太阳晒的,也是连日奔波留下的“勋章”。他拿起镜子照了照,里面的人黑了,瘦了,眼窝深陷,只有眼神还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第二十三天的清晨,陈景辰又站在了工地上。他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忽然想起刚进场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白白净净的,每天能睡够七个小时,吃饭也不用狼吞虎咽。现在,他黑得像块炭,脸颊有了安全带的印子,后脖子结了层又一层的痂,饭量也大了一倍,连熬夜都成了习惯。
这些变化,他自己一开始没察觉,是苏桦那天给他递水时说的:“小陈,你这皮肤黑得发亮,跟非洲兄弟似的。”他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粗糙得像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