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控通知贴在项目部大门口的那天,晨雾还没散。陈景辰站在那张A3纸前,指尖抚过“有序复工复产”几个朱红印章,冰凉的纸页下,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汗。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黎伍伟抱着一摞文件过来,烟盒在口袋里硌出个方形的印子:“景辰,三天,给你三天时间,把复工资料理顺,工人后天进场。”
“行。”陈景辰点头时,喉结动了动。十六天的卡点值守让他习惯了说话精简,此刻千头万绪涌上来,反倒不知从何说起。黎伍伟拍了拍他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工装,带着烟草和雪水的味道:“别急,我让丽华给你搭把手,防疫和安全两头都得顾上。”
第一天:纸页间的硝烟
办公室的暖气早就停了,陈景辰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把笔记本电脑搬到暖气片旁——虽然不热,总比露在外面强。屏幕亮起时,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这十六天他没睡过一个整觉,现在神经一松,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掐了把大腿,迫使自己清醒。
“景辰,防疫物资清单我理出来了。”郑丽华抱着文件夹闯进来,围巾上还沾着雪粒,“口罩剩三百二十个,消毒液五桶,体温枪两把,就是防护服只有三套了,够不够?”
陈景辰接过清单,笔尖在“防护服”三个字下画了道横线:“不够,至少得备十套,万一出现疑似情况,得有防护措施。你现在就联系镇上的药店,让他们送过来,记着开发票。”他顿了顿,抬头看见郑丽华冻得发红的鼻尖,补充道,“穿我的军大衣去,外面风大。”
郑丽华刚走,劳务队长老张就揣着个搪瓷缸子进来了,缸子里的茶水冒着热气:“陈工,工人都盼着开工呢,尤其是老王他们几个,家里娃娃等着交学费。”他说着往陈景辰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刚从食堂炉子里掏的,热乎。”
红薯的甜香钻进鼻腔,陈景辰心里一暖。他掰开红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张叔,工人名单和健康码你得收齐,特别是外地回来的,必须有48小时核酸报告。我这里有登记表模板,你让他们按格式填,漏一项都不能进场。”他拿出一沓打印好的表格,上面用红笔标好了必填项,“还有这个承诺书,让每个人签字,确认自己没去过中高风险区,也没接触过密接人员。”
老张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条目,皱起眉头:“这也太细了,他们好多人连自己身份证号都记不全。”
“细点好,对大家都负责。”陈景辰把红薯掰了一半塞回老张手里,“不会填的让他们带身份证来,我帮他们填。你让工人分批次来,上午来十个,下午来十个,别扎堆。”
一上午,办公室的门就没闲过。有人来问“打过疫苗能不能不做核酸”,有人拿着皱巴巴的身份证问“地址那栏写村还是镇”,还有人嫌麻烦嘟囔“哪那么多规矩”。陈景辰耐着性子一一解释,嗓子很快就哑了。郑丽华送完物资回来,见他说话都带沙音,泡了杯胖大海递过来:“黎哥说让你别硬撑,实在忙不完明天再弄。”
“明天?”陈景辰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资料,苦笑,“明天工人就来了,总不能让他们站在门口等着。”他翻开《复工复产安全手册》,里面夹着的便签纸写满了批注,那是他这半个月在卡点值夜班时,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点点记的。
傍晚时,夕阳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资料上投下长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陈景辰忽然发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上过厕所,腿麻得站不起来。郑丽华进来收拾东西时吓了一跳:“景辰,你咋了?”
“没事,起猛了。”他扶着桌子慢慢起身,窗外传来塔吊试机的“呜呜”声,像是巨兽在伸懒腰。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灯,比疫情期间密了不少,暖黄的光透过薄雾漫过来,落在他磨出毛边的袖口上。
“你看,”他指着窗外,声音哑得厉害,“大家都等着呢。”
第二天:体温枪下的晨光
凌晨五点,陈景辰被手机闹钟叫醒时,窗外还黑着。他摸了摸床头柜,昨晚脱下来的工装还带着寒气,只好裹上军大衣去洗漱。走廊里碰见食堂的老李在生炉火,炉膛里的火苗舔着柴禾,发出“噼啪”的声响。
“陈工起这么早?”老李往炉膛里添了块煤,“我给你留了碗热粥,等会儿来吃。”
“谢李叔。”陈景辰揉了揉眼睛,他凌晨两点才睡,脑子里全是表格和条款,梦见自己拿着体温枪在给塔吊量体温,惊醒时冷汗把后背都打湿了。
六点半,第一批工人就在门口排起了队。陈景辰把桌子搬到门口,郑丽华已经烧好了热水,在旁边支起个小炉子温着。“先测体温,再登记,最后领口罩和承诺书。”他把流程贴在墙上,拿起体温枪试了试,“滴”的一声,36.5c,正常。
第一个过来的是老王,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手里攥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核酸报告。“陈工,你看这个行不?”他手冻得发颤,把报告展开时,边角都卷了毛。
“行。”陈景辰接过报告,上面的字迹有点模糊,但关键信息能看清。他举起体温枪对着老王的额头,“36.2c,正常。”然后把登记表推过去,“家庭住址写详细点,精确到门牌号。”
老王填表时,陈景辰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肿得厉害,问了句:“手咋了?”
“老毛病,风湿。”老王嘿嘿笑,“闲了半个月更严重了,还是干活舒坦,动起来就不疼了。”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工人们排着队,哈出的白气在晨光里连成一片雾。陈景辰的体温枪举得胳膊都酸了,郑丽华要替他,他摇摇头:“我熟,快。”其实是怕漏掉什么——有个工人昨天喝了酒,今早体温可能偏高;还有个小伙子看着精神不振,得问问是不是不舒服。
中午轮到张建军来时,他非要把一筐鸡蛋塞给陈景辰:“自家鸡下的,不值钱。”陈景辰推不过,只好收下,转身就让郑丽华拿去食堂,中午给大家加个蛋羹。“陈工,你这登记表比医院的还细。”张建军填完表,看着上面的“紧急联系人”一栏,“连我儿媳妇的电话都要记?”
“万一有事,能最快联系到家人。”陈景辰想起疫情期间那个找不到家属的老人,心里有点发酸,“多写个号,安心。”
下午三点,登记得差不多了,陈景辰抱着表格回办公室整理,发现少了三份。他皱起眉回忆,忽然想起早上有个叫赵磊的年轻人,说身份证忘带了,回去取,到现在还没来。“我去找找。”郑丽华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等等。”陈景辰叫住她,“我去吧,你把这些录入电脑。”他记得赵磊说家就在附近的赵家村,不算远。
村子里的雪还没化透,路不好走。陈景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军大衣的下摆沾了不少泥。路过村头的小卖部,老板娘探出头:“陈工?找赵磊啊?那小子在后面晒谷场呢,跟人打牌呢!”
晒谷场上,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赵磊正抓着牌喊得欢。见陈景辰来了,他手里的牌“啪”地掉在地上,脸瞬间红了:“陈工,我……”
“身份证带了吗?”陈景辰的声音很平静。
“带了带了。”赵磊手忙脚乱地掏身份证,“我这就跟你回去登记。”
“不急。”陈景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牌,“玩完这把吧,玩痛快了,明天好干活。”他坐在谷堆上,看着远处的山。阳光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年轻人的笑闹声混着麻雀的叽叽喳喳,像首乱糟糟却热闹的歌。
赵磊反倒坐不住了,把牌一推:“不玩了,登记去。”
往回走时,赵磊闷声说:“陈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登记太麻烦了。”
“我知道。”陈景辰踢着脚下的石子,“但你想想,要是因为少登个人,真出点事,对得起跟你一起干活的兄弟吗?”
赵磊没说话,脚步却快了不少。
第三天:安全绳上的重量
复工前的最后一天,陈景辰把重点放在了现场安全检查上。他带着安全员小王,从脚手架看到临边防护,从配电箱查到消防器材,每处都用粉笔做标记。
“脚手架的卡扣松了三个,”陈景辰在笔记本上画了个草图,“让架子工早上来拧紧,必须用扳手拧到底,不能用脚踹。”
“明白。”小王拿着扳手试了试,果然能拧动,脸有点红,“昨天检查时没注意。”
“不怪你,天冷,金属收缩,卡扣容易松。”陈景辰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多跑两趟,总比出事强。”
走到边坡防护栏时,老李正在加固最后一根立柱。见陈景辰过来,他直起腰笑:“你看这强度,别说人,牛都撞不开。”
陈景辰用力晃了晃,防护栏纹丝不动。他忽然想起疫情期间,就是在这附近,大家蹲在雪地里吃盒饭,老李说他孙子满月,等解封了要请大家喝酒。“李叔,孙子满月酒别忘了请我。”
“忘不了!”老李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就等你这安全负责人点头呢。”
中午的阳光很暖,陈景辰坐在塔吊下的石头上,翻看最后的资料。工人登记表、健康承诺书、防疫物资清单、安全检查记录……每一页都写得整整齐齐,角角落落没有褶皱。郑丽华跑过来,手里拿着叠好的复工申请报告:“黎哥说签完字就能报上去了。”
陈景辰接过笔,笔尖悬在“负责人”一栏上方,忽然有点恍惚。这三天像打仗一样,他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看着这一摞资料,忽然觉得它们有了重量——不是纸的重量,是几十号人的期盼和信任。
“签啊,景辰。”郑丽华催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在签名处落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
下午,审批下来了。黎伍伟在群里发了通知:“明日正式复工。”下面跟着一串“太好了”“收到”的回复,还有人发了庆祝的表情包。
陈景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工人们在收拾宿舍,有人在晾被子,有人在调试工具,远处的搅拌机转了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夕阳把一切都染成了金红色,包括他指尖那点还没干的墨水。
手机响了,是老张打来的:“陈工,晚上来我屋喝点?我让婆娘弄了点腌菜。”
“不了张叔,”陈景辰笑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挂了电话,他把资料一一归档,放进铁皮柜锁好。走出办公室时,碰见郑丽华抱着文件夹往宿舍走,嘴里哼着歌。晚风带着点暖意,吹得墙角的迎春花晃了晃,露出点点嫩黄的花苞。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郑丽华挥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陈景辰最后锁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咔哒”的轻响。夜空很清,星星比疫情期间亮了不少,像撒了把碎钻。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烟火人间的暖意。
明天,这里又会充满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的笑声了。他想。脚步轻快地往宿舍走,军大衣的口袋里,还揣着半块老张给的烤红薯,硬了,却依旧带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