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已经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亮得刺眼的光斑。陈景辰坐在桌前,手指捏着笔,却半天没在安全检查表上落下一个字。桌上的保温杯里,早上泡的浓茶已经凉透了,杯壁上结着层薄薄的茶垢,像他这二十多天没怎么好好清洗的工服。
窗外的工地传来吊车转动的“咯吱”声,还有工人喊号子的吆喝声,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陈景辰的眼皮在打架,凌晨一点才从抢修电缆的现场回来,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被闹钟叫醒,此刻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昏沉沉的。他抬手揉了揉后脖子,那里的脱皮处被汗水浸得发疼,昨天抢修时不小心蹭到了,现在一碰就钻心地疼。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陈景辰猛地抬头,看见黎伍伟走了进来,项目经理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军绿色的工装外套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沾着油渍的白衬衫。
“景辰,”黎伍伟的声音带着股压抑的火气,他往陈景辰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前段时间让你去布的电缆,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完?”
陈景辰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一直在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黎伍伟的眼神太锐利,像带着刀子,让他有点发怵。
“我上次就跟你说了,二期那边等着用电,工人都催了好几回了。”黎伍伟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陈景辰的神经,“怎么?我说的话在你这儿就不当回事?”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噗嗤”一声刺进陈景辰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睡意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错愕和委屈。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脸颊上那道安全带勒出的红痕,还有眼角的红血丝——那是熬了无数个通宵的证明。
“黎哥……”陈景辰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笔,指节泛白,“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黎伍伟打断他,语气更沉了,“我看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抢工期的时候,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还指望你干啥?”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像雷达似的扫过陈景辰的脸,“是不是觉得自己管安全就了不起了?其他活儿能推就推?”
“不是的!”陈景辰的声音陡然提高,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又在地上划出“吱呀”声,“黎哥,您这话我不认!”
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后脖子的疼好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憋闷,像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了。他看着黎伍伟,这个平时总拍着他肩膀说“辛苦”的项目经理,此刻的眼神里只有不满和质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黎哥,您天天在工地转,我这段时间忙不忙,您看得见。”陈景辰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连日来喊安全教育喊的,“从抢工期开始,我哪天不是六点就到工地?早上做班前教育,上午检查安全,中午给新工人讲课,下午要么守材料,要么盯进度,晚上还得去现场看夜班……”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您看看我这脸,天天戴安全帽,勒出的印子就没消过;后脖子晒得脱皮,一层接一层地掉;您再看我这手,”他把掌心摊开,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还有被绝缘胶带粘掉皮的痕迹,“这是前两天抢修电缆时弄的。”
黎伍伟的目光在他手上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您说的电缆,我一直记着呢。”陈景辰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可您也知道,现场就曾师傅一个电工,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连轴转。前段时间天天停电,不是电缆被挖断,就是配电箱跳闸,我们不是在抢修,就是在去抢修的路上。昨天晚上您也知道,土方队把主电缆挖断了,我们修到凌晨一点才完事……”
他拿起桌上的考勤表,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每天的工作:“6月3日,屋面瓦安全交底,检查临边防护;6月5日,处理脚手架松动卡扣,晚上抢修停电;6月8日,新工人安全教育,守材料进场到深夜……”他的手指在表格上划过,声音越来越低,“黎哥,我这二十多天,一天都没闲着。”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传来的塔吊声,还有陈景辰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阳光慢慢爬到了桌子中央,照在考勤表上,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晒得发白。
“我知道抢工期忙,谁不忙?”黎伍伟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股硬邦邦的味道,“工地上谁不是连轴转?就你特殊?”
这句话像又一把刀子,把陈景辰刚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突然觉得有点累,累得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啊,谁不忙?黎伍伟每天要开各种会,要去甲方那里汇报进度,要协调各个班组的矛盾,也不容易。可他陈景辰呢?他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活儿,安全、文明施工、临时用电、协助材料、盯进度……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黎哥,您知道我每天中午吃顿饭用多长时间吗?”陈景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十分钟。有时候买个馒头在路上啃,就算是午饭了。”他拿起桌上的空饭盒,里面还有点昨天晚饭的菜汤,“晚上更别说了,有时候忙得忘了吃,到后半夜才觉得饿,就啃几口饼干。”
他想起自己的饭量,以前一碗饭就够了,现在要吃两碗多才能饱,身体像个无底洞,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变成了力气,耗在工地上。可这些,黎伍伟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我以前从不熬夜,十点半准时睡觉。”陈景辰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嘲,他笑了笑,眼角却有点发湿,“可这二十多天,我哪天不是凌晨一点以后才睡?有时候躺床上,脑子里全是电缆、脚手架、安全交底,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看着黎伍伟,希望能从项目经理的眼里看到一丝理解,哪怕只有一点点。可黎伍伟只是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温度。
“昨天抢修完电缆,我回到宿舍,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陈景辰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跟自己说话,“鞋是早上起来才脱的,袜子都粘在脚上了,全是汗……”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烈,照在陈景辰的工装上,能看到衣角处那片汗盐结晶的白痕,像地图上的河流,蜿蜒曲折——那是无数个汗水浸透又晒干的证明。
“景辰,我不是要怪你。”黎伍伟终于开口了,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我知道你辛苦,可二期的电缆确实不能再拖了。工人天天催,我压力也大。”
陈景辰没说话,他慢慢坐下,后背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心里的那把尖刀还没拔出来,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他不怕辛苦,不怕累,哪怕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哪怕顿顿啃馒头,他都能扛住。可他怕不被理解,怕自己的付出被当成“理所当然”,怕这把辛苦换来的,是一句“你怎么还没弄完”。
“黎哥,电缆的事我记着呢。”过了好一会儿,陈景辰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跟曾师傅说了,今天下午就去二期,先把最急的那两处布好,保证晚上工人能用上电。剩下的,我加班加点,三天之内一定弄完。”
黎伍伟点点头,站起身:“行,我就信你这一回。别再出岔子了。”他拿起搭在胳膊上的外套,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却没回头,“下午我去现场看。”
“嗯。”陈景辰低低地应了一声。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留下“砰”的一声闷响。陈景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热闹的工地,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他抬手抹了一把,摸到一片湿意——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小时候摔断了腿没哭,刚参加工作被师傅骂没哭,抢修电缆时被火花烫到也没哭,可此刻,黎伍伟那几句带着火气的话,却像针一样,扎破了他所有的坚强。
桌上的保温杯还在,凉透的茶水里,茶叶沉在杯底,像他此刻的心情,沉甸甸的。他拿起杯子,想喝口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
后脖子的疼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的,像在提醒他昨天的辛苦。陈景辰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安全帽往头上一扣,帽带勒得脸颊生疼,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哭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低声说,声音带着点哽咽,“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他站起身,抓起工具包往门口走。包里的绝缘胶带、验电器、卷尺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在给自己打气。
走出办公室,阳光刺眼得让他眯起了眼。远处的工地上,郑丽华正带着工人搬运钢筋,看见他喊了一声:“景辰,去现场啊?”
“嗯。”陈景辰点点头,努力挤出个笑容,“去二期布电缆。”
“我跟你一起去?”郑丽华笑着问,小伙子的脸上沾着灰,眼睛却很亮。
“不用,你忙你的。”陈景辰摆了摆手,往二期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路还是那么熟悉,碎石子硌得脚疼,可他的脚步却比刚才稳了些。心里的那把尖刀还在,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但他知道,不能停下——电缆还等着布,安全还等着查,工人还等着用电,他不能倒下。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他付出了无数汗水的土地。那些不被理解的委屈,那些藏在心底的疲惫,都暂时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等晚上躺到床上,这些情绪还会冒出来,可能还会偷偷掉眼泪,但此刻,他必须往前走。
因为这就是抢工期,这就是他的工作,这就是那个被安全带勒出印记、被太阳晒脱皮、却依旧要每天爬起来的陈景辰。
远处的吊车还在转,工人的号子还在喊,这片土地上的忙碌与喧嚣,还在继续。陈景辰的身影,很快融入了这片热闹里,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平凡,却又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