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正烈,像要把牛场项目的每一寸土地都烤化。钢结构大棚下的空气闷得像口蒸笼,陈景辰跟着王涛彦书记巡检的脚步,安全帽檐下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珠,又“啪嗒”砸在胸前的安全巡检表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直管部副经理马峰圆走在另一侧,手里转着安全帽,金属扣撞击的轻响在燥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项目经理黎伍伟被几个工人围住交代着什么,渐渐落在了后面。大棚深处的阴影里,只剩下他和王涛彦、马峰圆三人,风穿过钢架的缝隙,带着股铁锈味的热气,吹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景辰的手在裤兜里攥得发白,手机屏幕亮着父亲陈锦松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你大爹前几天走了,大后天入葬,你务必回。”那行字像根冰锥,揣在怀里半天,冻得他心口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两下,终于还是朝着王涛彦的方向挪了半步。
“书记。”他的声音被热风裹着,显得有些发飘,尾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王涛彦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光正好照在书记脸上,镜片反射着刺眼的光,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略显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
陈景辰的指尖掐进了掌心,指甲盖泛出青白。“我家里……有老人去世了。”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劳保鞋,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堂哥老爸去世了,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平时不回去还行,可家里老人没了,不得不回去,我想请几天假回去奔丧。”
“几天?”王涛彦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问题。
“差不多……七到八天。”陈景辰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恳求,睫毛上沾着的汗珠亮晶晶的,“老家在山里,路远,光来回就得三天。”
“七到八天?”王涛彦像是被烫到似的皱紧了眉,镜片后的眼睛陡然睁大,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陈景辰,你没糊涂吧?现在项目是什么时候?抢工期的节骨眼!你请这么多天假,现场的安全谁盯?耽误了进度你负得起责?”
他的话像冰雹似的砸过来,陈景辰往后缩了缩肩膀,嘴唇翕动了两下,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颤音:“书记,我不是故意的。老家真的远,从昭通回去要多次转车,一来一回三天就没了。家里亲人没了,他走了,我总得回去送最后一程……”
“公司有规定。”王涛彦打断他,语气冷得像块冰,“丧假最多三天,直系亲属才算。你这堂亲,按规矩都未必能批假。给你三天,已经是通融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景辰发白的脸,一字一句道:“超过三天,按事假算,扣钱。”
“扣钱”两个字砸下来,陈景辰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敲了下。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瞬间涨了起来,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烧——从年初复工到现在,七个月了,他没歇过一天。抢工期时连续三天只睡四个小时,后脖子晒得脱了层皮,吃饭都蹲在钢筋堆旁扒两口;季度考核被推出来做检讨时,他咬着牙认了;额外揽下文明施工、材料看护的活儿,没跟领导提过一句加班费……怎么到了这时候,他只想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就成了要被扣钱的“过错”?
“书记,我从年初到现在,一天都没休息过。”他的声音发紧,带着点哽咽,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我不是想休息,真的不是。入葬就这一次,我必须回去。工期紧我知道,我保证,处理完事情立刻赶回来,哪怕通宵加班补进度都行……”
“休息?”王涛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撇出个冷硬的弧度,“人家公司董事长全年无休,春节都守在工地上,凭什么你就要休息?”他往前逼近一步,语气里的冰冷几乎要把人冻伤,“三天假,批给你。要不要请,随你便。”
陈景辰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咔咔”作响。一股火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可看着王涛彦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喉咙发紧的疼。他死死咬着牙,把那句“凭什么”咽了回去,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的,我知道了,书记。”
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强压下去的怒火。
马峰圆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走吧,前面还有几个区域没查。”他说着,不动声色地往陈景辰那边靠了靠,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像是在安抚。
陈景辰没动,只是低着头,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前挪。脚下的钢板被晒得滚烫,隔着劳保鞋都能感觉到灼痛,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那股又酸又怒的滋味。他想起大爹总把糖藏在棉袄内袋里,等他放学回来塞给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领工资买的酒,老人喝得满脸通红,说“我家辰娃有出息了”;想起视频里老人上个月还说“等你回来,给你做红烧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在眼角胡乱抹了把,把那些滚烫的湿意全蹭在了布满灰尘的工装上。
王涛彦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背影挺得笔直,军绿色的工装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陈景辰望着那背影,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每一步踩在滚烫的钢板上,都像是踩在自己那颗又疼又怒的心上。
牛场项目的钢结构大棚在午后的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钢架的阴影在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形状,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巡检的几个人困在其中。陈景辰跟在王涛彦身后,安全帽的带子勒得太阳穴发紧,心里那股强压下去的怒火,像被暴晒的沥青,在胸腔里慢慢融化、沸腾。
刚才请假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王涛彦那句“董事长都不休息,你凭什么休息”像根生锈的钉子,死死扎在他心上。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钢板,上面的防滑纹路被磨得发亮,是无数双劳保鞋踩过的痕迹——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拼命,凭什么到了他这里,连奔丧的假都要被如此苛责?
“这边的檩条间距不对,让班组下午整改。”马峰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副经理用脚尖点了点地面,“景辰,记一下,下午跟进。”
“好。”陈景辰拿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却怎么也写不直。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那种被轻视、被践踏的愤怒,像钢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王涛彦没再说话,只是背着手往前走,军绿色的安全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项目经理黎伍伟跟在后面,时不时看陈景辰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复杂,却什么也没说。陈景辰知道,项目经理此刻也不敢替他说话,在直管部的高压管理下,谁都怕引火烧身。
走到大棚尽头,黎伍伟被施工员叫去看图纸,王涛彦接了个电话,往项目部的方向走了。现场只剩下陈景辰和马峰圆,两人站在阴影里,能听到远处混凝土罐车轰鸣的声音,还有风穿过钢架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