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辰推开家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寂静。月光顺着石榴树的枝桠漏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一张碎银般的网,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拖着满身的疲惫,一步一晃地往里挪。
裤脚还沾着公房的尘土,袖口蹭着灶台的油渍,连头发丝里都裹着柴火的烟味。他往门槛上一坐,把脸埋在膝盖里,鼻尖萦绕着的,是混合了麦香、油烟与松脂的味道——那是一整天在公房忙碌的印记,也是三爷爷走后,这个家最真实的气息。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漫出来,在他脚边投下一块暖融融的光斑。
“嗯。”陈景辰抬起头,看见母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刚把公房打扫完,哥说让我早点回来歇着。”
“饿不饿?灶上温着粥。”母亲走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的凉意让他打了个轻颤,“看你累的,眼圈都黑了。”
“不饿,妈。”他拉住母亲的手,掌心的粗糙磨得他心里发暖,“就是有点乏,想坐会儿。”
母亲没再劝,转身回屋拿了条毯子,轻轻搭在他肩上。“那就坐会儿,别着凉。”她顿了顿,往公房的方向望了望,“你二婶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陈景辰笑了笑,把毯子往肩头紧了紧,“忙着干活呢,没功夫搭理她。”
母亲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慢慢绞着衣角:“你二婶那人,年轻时候受的苦多,心眼小,见不得别人比她家强。今天在公房,她跟你三姑念叨,说你在城里挣得多,却不舍得给你大爹买副好寿材……”
“妈,您别往心里去。”陈景辰打断她,声音沉了沉,“寿材是哥和我一起订的,按大爹生前说的样式做的,他老人家不会在意这些。至于二婶怎么说,随她去。”
他想起下午在公房后巷,堂哥陈景明拉着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两人刚把最后一张八仙桌抬进仓库,堂哥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往他手里塞:“这是大爹生前攒的钱,说等你回来,让你拿着买点东西。”
布包里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毛,用橡皮筋捆了三层,边缘都磨得起了毛。陈景辰捏着那包钱,指尖像被烫到似的发麻。“哥,这钱我不能要。”
“你必须拿着。”堂哥的眼睛红了,声音也跟着发紧,“大爹走的前三天,还坐在炕头数这钱,说‘景辰在工地上管安全,责任重,得给孩子攒点应急的钱’。他说你性子倔,受了委屈也不跟家里说,怕你在外面受欺负。”
当时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两人的衣角猎猎作响。陈景辰望着堂哥眼角的泪,突然想起小时候,三爷爷也是这样,把卖山货攒的零钱塞进他书包,说“在学校别让人欺负了,没钱跟爷爷说”。那些被汗水浸得发潮的纸币,藏着老人最笨拙的疼惜,此刻捏在手里,比任何金银都要沉。
月光越发明亮,石榴树的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应和母亲的话。陈景辰望着树影里那口老井,井沿上的青苔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井绳换了新的。他记得十岁那年夏天,他和堂哥在井边玩,不小心把三爷爷的烟袋锅掉进井里,吓得躲在柴房不敢出来。最后是三爷爷提着马灯,一点点把烟袋锅捞上来,不仅没骂他,还笑着说“孩子嘛,哪有不犯错的”。
“哥说,大爹走的那天早上,还在灶台边给我烤红薯。”陈景辰的声音有点发哑,“他说我最爱吃带焦皮的,烤好了放在灶膛里温着,等我回来就能吃……”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膝盖的毯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赶紧别过脸,往公房的方向望去,夜色里,那座青砖老房的轮廓像头沉默的巨兽,藏着一整天的喧闹与烟火,也藏着三爷爷最后留在这世上的温度。
下午堂哥还说,二婶中午在灶台边指桑骂槐时,大爷爷拄着拐杖走过去,抡起拐杖就往灶台上敲:“你要是再敢编排景辰,就别认我这个大伯!”当时二婶吓得脸都白了,再也不敢吭声。
“大爷爷今天在公房,跟我说了句话。”陈景辰抹了把脸,声音渐渐平稳,“他说‘陈家的孩子,走到哪儿都得把良心揣在怀里’。”
母亲点了点头,眼里闪着光:“你大爷爷说得对。你大爹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就是因为他心里装着良心。他总说,你在工地上管安全,管的就是人命,半点马虎不得。”
陈景辰想起下午在公房,他帮王大伯烧火时,听见灶房外有人议论,说二婶的儿子在广东欠了赌债,这次回来办丧事,其实是想跟亲戚们借钱。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二婶为什么总针对他——不是真的讨厌他,是想借着贬低他,掩饰自家的难处。
“哥说,二婶昨天偷偷找他,想借点钱给二哥还债。”陈景辰望着月光里的石榴树,枝桠间的月亮像枚银币,“哥把家里的积蓄拿了一半给她,让她别声张。”
母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哥咋没跟我说?”
“哥说怕您担心。”他笑了笑,“哥还说,都是一家人,哪能真看着二婶家过不去。”
风穿过院子,带着晚露的潮气,吹得毯子边角轻轻晃动。陈景辰想起堂哥说这话时的样子,蹲在巷口的石阶上,手里捏着根没点燃的烟,语气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景辰,咱不跟二婶计较,不是因为怕她,是因为咱是陈家的后人。大爹走了,咱得把这家人的情分守着。”
当时他没说话,只是往堂哥手里塞了个打火机。火苗“噌”地窜起来,照亮了堂哥眼角的皱纹,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点无需言说的默契——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公房后的柴房里藏猫猫,哥哥总把最隐蔽的角落让给他;就像后来他去城里打工,哥哥每次来电话,都要叮嘱他“别太累,家里有我”。
“妈,明天出殡,哥说让我打幡。”陈景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按规矩,该由长子打幡,我……”
“你哥跟我商量过了。”母亲打断他,语气格外郑重,“你大爹生前跟你哥说,‘让景辰打幡,我最疼这孩子,得让他送我最后一程’。”她往灶房的方向望了望,“你大爹的意思,咱得听。”
陈景辰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他想起下午堂哥把那根缠着白布的幡杆交到他手里时的情景。幡杆是用桃木做的,打磨得光溜溜的,上面还留着三爷爷生前刻的花纹——那是去年冬天,老人坐在炕头,花了三天时间刻的,说“等我走了,就让景辰拿着,这木头能辟邪”。
“哥说,这幡杆是大爹特意为我做的。”陈景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毯子,“他说大爹刻花纹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刻错了好几次,还是坚持刻完了。”
母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大爹这辈子,心里装的全是别人。年轻时候供你二婶上学,后来帮你三姑带孩子,到老了,还惦记着你在外面好不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院子里只剩下石榴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稻田里偶尔传来的蛙鸣。陈景辰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那月光像三爷爷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放心,又带着点不舍。
他想起下午在公房,帮忙的乡亲们散去后,他和堂哥坐在空荡的堂屋里,分着吃最后一块红烧肉。肉是王大伯特意留的,带着浓浓的冰糖味,甜得发腻,像三爷爷生前做的味道。
“景辰,等送完大爹,你就早点回工地吧。”堂哥往嘴里塞了块肉,含糊不清地说,“这边有我呢,别惦记。”
“哥,工地上的事我已经跟马总说了,多请了三天假,帮你把家里的事料理完再走。”陈景辰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夹给堂哥——他从小不爱吃肥肉,三爷爷总说“肥肉香,给你哥吃”。
“不用,你能回来送大爹,他就很高兴了。”堂哥摇了摇头,筷子在碗里拨弄着,“大爹生前总说,你在工地管安全,责任比天大,不能因为家里的事耽误了工作。他说‘咱陈家的孩子,干一行就得像一行,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当时陈景辰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红烧肉吃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堂哥说的是对的。明天送大爹上山后,他就得抓紧时间回工地——那些钢筋水泥还在等着他检查,那些工人的安全还在等着他守护,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三爷爷生前最看重的“本分”。
“妈,我明天想早点起,去给大爹擦擦遗像。”陈景辰站起身,毯子从肩头滑下来,落在石阶上,“照片上有点灰,看着不清爽。”
“哎,好。”母亲也站起来,往屋里走,“我去给你找块新布,软和点的,别把照片擦花了。”
陈景辰跟在母亲身后,脚步比来时稳了些。路过堂屋的供桌时,他看见三爷爷的遗像摆在正中央,相框上已经蒙了层薄灰。照片里的老人穿着中山装,嘴角扬着浅浅的笑,眼神温和得像月光。
他想起下午堂哥说的,大爹走的前一天,还对着这张照片念叨:“景辰这孩子,性子太直,在外面容易吃亏。等他回来,我得教教他,有时候装装糊涂,比啥都强。”
陈景辰伸出手,轻轻抚过相框的边缘,冰凉的玻璃下,老人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大爹,我知道您担心我。”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您放心,我不会学糊涂,该守的规矩,我一条都不会丢。就像您教我的,做人得有良心,干活得有本分。”
公房里的忙碌,二婶的尖酸,堂哥的体谅,大爷爷的嘱托,还有三爷爷没说出口的牵挂,都将变成他心里的力量。就像此刻身上的疲惫,虽然沉,却带着踏实的分量——那是生活的重量,也是前行的力量。
月光透过窗棂,在床铺上洒下一片银辉。陈景辰躺在床上,闻着被单上熟悉的皂角味,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三爷爷牵着他的手,走在去公房的路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的声音温温的:“景辰,好好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