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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狸连忙伸手指向后院。

少微快步走去,沾沾飞在更前头。

不大的后院里没有点灯,昏黄不清,少微刚定睛寻去,先听到一声熟悉的牛叫:“哞——”

少微奔到那简陋的牛棚下,青牛踏踏迎来几步,温驯地将脑袋抵向少微,口中发出低哞声。

少微一条手臂环着青牛脖子,一边弯身拿另只手去触探青牛的断蹄下方,竟摸到一截冰凉坚硬的铁蹄,一时既惊又喜,忙转头问:“这铁蹄哪里来的?谁想到的法子?竟这样契合!”

赵且安提着一盏风灯走近:“是墨狸。”

紧跟来的墨狸点点头,高高举起一只手认领。

少微大感吃惊地看向墨狸,只觉此狸叫她感到陌生,墨狸或该改称陌狸。

她刚要问墨狸一问,却被青牛拱得后退一步,青牛亢奋催促,前蹄扬起又落下踩踏。

少微会意,遂将青牛从棚下牵出,一人一牛在不大的后院里绕着圈,牛高兴,人也高兴。

青牛得了无比契合的铁蹄,整只牛更添轩昂威风,好似一位上过战场功勋在身的铁蹄将军。沾沾跟着飞了几圈,才安心落在青牛头顶,收翅昂首,神态与有荣焉。

墨狸跑回了灶屋里盛饭,家奴与少微道:“走吧,饭冷得快,边吃边说。”

“嗯!”少微因为涅盘重生的青牛而感到心间鼓舞振奋,她牵着青牛一同往前院去,盯着那铁蹄看了又看。

“起初它也用不习惯,总是绊倒跪倒,再爬起来。”家奴说:“两个多月走到京师,总算磨合出来了,整头牛的精神也好了。”

先前家奴只在武陵郡王府里待了几日,便被少微催促着离开,寻墨狸去了。

墨狸很听话,将青牛就近挪去了避风处,为青牛日复一日换药翻身。

家奴找到墨狸时,见牛还活着躺在那里吃草,不禁觉得这件事唯有托付给墨狸而已,也只有墨狸办得到——此狸力气够大,且不会感到焦灼恐慌,只要将要做的事与他叮嘱清楚,他就会无条件遵从。

墨狸将青牛照料得很好,把自己照看得也很不错,野鸡野兔,野菜野果,甚至荤素搭配,衣袍虽然脏污,精神依旧饱满。

在残酷少食的冬日彻底来临之前,赵且安及时将这只狸与那头牛一并接走。

除了去找墨狸,少微另外托付赵且安帮忙留意青坞和山骨的消息。

之后少微做下了去往长安的决定,遂托刘岐派人与家奴送一封信,少微在信中说明了自己的决定与考量,让家奴自行抉择是否同去,若他不肯去也无妨,带着墨狸远走也很好,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气话,又反复补充:【纵不同去,吾亦不气。】

刘岐的人回到武陵时,带回了家奴的回信,少微展开那团绢布,熟悉的大而丑的字体映入眼帘,字意也一如既往地浅而白:【同去,我们先去。】

少微要等巫傩队伍一同出发,赵且安接到信后便开始北上,但带着牛走得慢,在正月初七才抵达长安。

这厢刚买屋安置下来,便打探到了巫傩队伍不日就要入城的消息,于是他赶忙出城,守在驿舍附近,寻到机会将那团简陋地图传递给了少微。

堂屋里,饭菜很快摆好,三人挤着一张老旧小案围坐下去。

青牛卧在堂屋外,沾沾用自己忙碌到不可开交的喙和爪子,帮青牛打理脖子上打结到不可开交的毛发。

少微拿起双箸,看着恰恰好的三人饭食,不禁问:“你们怎知我今晚会找来?”

“这几日都会晚些烹饭,多烹一份。”赵且安边扒饭,边道:“你若不来,我和墨狸便将多出的那份分吃掉。”

见二人此时吃饭都很快,显然是吃饭太晚已经很饿了,少微便将到了嘴边的一堆问题暂时扣押在嗓子里。

待见赵且安吃下了半碗软烂的粟饭,憋了好一会儿的少微才将那些在嗓子里排好了队的问题逐个放出来:“青坞阿姊可好?”

“我去时她家中院门落锁,家里已无人在。”不待少微着急,赵且安已继续往下说:“但我打听过了,她与她母亲收到了一封来自陈留郡的家书,之后便随那传信之人动身往陈留郡去了。”

少微不禁想,姬缙这么快就来信将人接去陈留了?还是说出了什么事?

“可知是为了何事前去?走时是欢喜还是焦急?”少微不放心地追问。

“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出门前不免要去县署里拿‘传’,要与县署官吏说明远行缘由,我打探过了,她们母女给出的说法是前去陈留商议定亲事宜。”

赵且安道:“乡里的人也说是议亲去了,又说青坞的父亲在陈留郡受了伤,短时日内没法赶回来,大约是不放心她们母女独自在家,如今多地又有再起战乱之象,将人早些接去团聚倒也稳妥。”

少微这才勉强放心,只是……青坞阿姊要和姬缙定亲了吗?定亲之后便是成亲,生共同的孩子?

少微认真思索了片刻,觉得定亲也很好,如此一来,今后二人就不必再分开,可以长久稳固地呆在一起了。

虽然她此时前路未知,很难再和大家团聚,但青坞与姬缙好歹可以紧密相连,于是大家也不算离散得到处都是。

如此一想,少微感到些许安慰,是以又问起山骨。

山骨比她更早离开桃溪乡,试图去寻找阿婆的尸骨下落。

“我和墨狸动身时,那孩子还没回去,如今倒不知回去了没有。”赵且安道:“你若不放心,之后再托人打听一二。”

少微点着头,心想着山骨当初是和送亲队伍一起去的,想来赶路不会太快,待到了目的地,还要找上一段时日,算一算,应当是要在临近年关时才能折返……而家奴动身时,才只是十月底。

而若山骨在年关时已经回去了,见她不在了,势必会很着急。

少微心中挂念,但想到自己此刻处境,就算要联络山骨,也只能暗中进行,否则很容易给他以及周家夫妇招来祸事,因此纵然百般挂念,却还要再三小心。

想着这些,少微几分气馁,这气馁很快转化成气愤——她分明又不曾做错,却要因为那些人的恶毒而束手束脚,生怕连累身边人,可见那些人实在不能更该死了。

少微用力扒饭,双箸捣得陶碗当当作响,突然愈发意识到自身强大的重要性。

她若弱小无势,于身边人而言便只能是个不宜相见的灾星。不想做灾星,就要变得足够厉害,让那些将她变成灾星的人通通消失。

少微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再看向眼前的墨狸与家奴,以及堂外卧着的青牛,忽而迟迟意识到相聚的可贵。

而此刻细看墨狸和家奴,只见这一狸一奴都风尘仆仆,面容因赶路而沧桑,发髻凌乱衣袍破旧。想着二人都是在听自己的号令奔波着,再思及从前姜负在时二人的干净模样,少微不禁自觉失职,将他们养得真的很差。

片刻,少微将自己面前碗里的菜肉分别夹给二人,一边道:“我来时吃罢了,不饿。”

而后扭头看向这位置过于偏僻的破屋小院,不由问家奴:“为何在此地买屋,不去选一处稍微好些的宅子?你们住在这里显得很命苦。”

若说是为了离她所在的神祠近一些,可她在来时的路上也分明见到不少正常的宅子。

却听家奴道:“其它屋子都很贵,买来有些吃力。”

这个回答绝不在少微想象之内,她感到愕然:“你是说没钱了?”

非是少微不当家不知屋宅贵,而是从前她呆在姜负身边时,总是由家奴源源不断送来钱财与用物,姜负曾扬言自己在外面的私库取之不尽。

取之不尽这种大话,少微自是不会相信,但从日常用度来看,确实很耐用就是了。

而此时家奴道:“这一路来长安花费不小,所剩钱财确实不多了,需要节省一些。”

少微不禁问:“她的家资全都用光了?”

家奴一愣:“她何时留下过家资?”

少微比他愣得还厉害:“那从前你送来的用物从何而来?”

家奴沉默了一下,据实相告:“都是我从不义之家取来的。”

少微瞪大眼睛,手中碗筷险些脱手,口中结巴起来:“你……你是说偷来的?全都是偷来的?那些用物,还有书简也是偷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了个“偷”字,家奴却无分毫异色,平静点头:“嗯,你跟着她这几年,算是吃百家饭,读千家文长大的。”

捧着碗的少微彻底哑然呆滞。

家奴不忘给她做心理疏导:“我只拿不义之家的不义之财,你多吃多用,他们也算是积德消孽了。”

又客观解释此时的拮据寒酸:“长安自也不乏不义之家,但此地治安太严,拿了东西往往要去外地销赃,如今既要在此地定居,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行事随心,谨慎些才是上策。”

“况且这里虽寒破一些,却胜在隐蔽偏僻,很能掩人耳目。”家奴说话间,转头看向屋外:“数十年前战乱时,这里被活埋过不少人,是一处凶地,据说经常闹鬼,因此屋价格外合算。”

他当日跟着那宅行牙人来此,先去看了前面百步外的屋宅,他听了价格后,遂询问对方是否还有更凶一些的选择。

那位宅行牙人听了这话,便知是遇到穷疯了的主顾了。

穷凶极恶的屋宅,且适合这样的穷凶极饿之辈。

于是牙人带着那个穷鳏夫和他的傻儿子来到了这座离那活人坑距离最近的一座旧宅前,原主人早就搬走了,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有将此屋脱手的可能。

听罢这些,少微懂了,原来住在这里不单命苦,还需命硬。

此刻屋外风声如鬼哭,家奴道:“不必担心,咱们镇得住。”

少微心想,岂止镇得住,她甚至如归梓乡。

搁下碗筷,少微掏出身上的钱袋,放在案上:“这些你和墨狸先拿去用。”

这是刘岐给她路上用的,她本还不以为意,此刻忽然面临养家糊口的压力,才知金银可贵。

家奴看着那只用料很不错的钱袋,猜到了它的来处,不由问:“除了钱,那六皇子还给了什么?”

“还有十人暗中护送我一路来了长安,他们也在城中落脚了。”少微道:“我不用他们时,他们不会贸然跟随。你放心,刘岐想来在京中自有窝点,不用咱们管饭。”

这后半句显得很不潇洒大气了,但眼下确实是这么个拮据情况。

少微有些发愁,她在来时路上还雄心勃勃地想,她也要和刘岐一样养些自己的人手暗卫,如今看来这想法实在天真冒昧,养人最不能缺的就是钱了。

但少微还是将这个打算和赵且安说了。

赵且安是独来独往的江湖人思维,听她这样说,思考了一会儿才点了头,神情多了份郑重。

虽说囊中羞涩,但不妨碍二人先行商议畅想了一番。

之后二人又商量着如何暗中打探赤阳的动静,商议之后,此事暂时交由家奴负责,二人各司其职,明暗两条线都要进行。

诸事一一商谈过,家奴再看向面前主动推进这些事的少女,只觉这短短数月,她实在长大许多。由此也可见她杀人寻人之心坚定而认真,毫无含糊之意。

大多世人在认清一件事艰难到几乎不可为之后,往往会自动放弃。但她愤怒地哭过那一场之后,反而愈发不肯退缩,迅速调整了心态,就这样来到了长安。

赵且安自认从未见过倔到此等地步、行动力却又强到此等地步的人,好似在一边犯倔一边生气一边哭喊一边思考一边赶去杀人,简直叫人目不暇接难以招架。

因此他时常对这个孩子感到束手无策、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让他束手无策的孩子,说罢了她要说的正事之后,此时转头看向屋外的青牛,才顾得上问一句:“墨狸为何会造此等精细之物?这铁蹄果真是他亲手打的?”

“她不曾和你说过墨狸的来历吗。”赵且安道:“你以为墨狸又为何叫墨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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