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储君看起来美丽无害,可怜脆弱。
他的话语卑微却惊人:“太祝……不,少微,我只想听你的话,只想与你在一起,你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是大乾的储君……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利用我来得到,你想做什么事今后都可以!”
直白到毫无修饰的话语,刘承几乎是以献祭自我的姿态在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飘摇忐忑、茫然无助,被她巨大的力量与光华吸引,生出觊觎占有之心,为此他甘作她的漂亮傀儡,用以换取将她拥有之后的安宁餍足。
“我知道,我有许多地方都比不上六弟……”
刘承口中不停,似怕一旦中断便会失去勇气,他微红的眼珠里有许多血丝,一条条似蜿蜒的线,纵然脆弱易断,但实在不愿松手:“可正因为我没有六弟那样反复无常的深沉心计与杀伐手段,我绝不会去算计你威胁你,我一定比他听话……”
少微陷于震惊之下的沉默里。
她从不否认太子承的性情更加无害,可如今她已懂得,刘承的无害,许多时候是因为一切沾血的事皆是由旁人来做,于是他手上干干净净,可以一直看起来无害纯白。
或许正因为他未曾付出任何便得到了此时的一切,他才会这样不安,这样缺乏安心的锚点。
他迷信着她,想将她变作他的锚点。
刘承眼中的一根根血丝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女缠裹住:“我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你选我才是最合算的,再不必冒险不必流血,就此天下太平……究竟有哪里不好?”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再动,风也似乎停住。
而听完这最后一句话的少微,恍惚间,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宿命的暗示。
在听姜负讲述完与赤阳之间的纠葛之后,她曾问姜负:
【那么谁才是你预言中的紫微星,皇帝,太子,还是刘家其他人?】
姜负其时透过铜镜,看着她眼睛,告诉她一个足以即刻引起天下动荡的明晰答案:
【当下没有天定的紫微星,天机选谁,谁就是紫微星。】
天机选谁,谁才是紫微星。
倘若她选刘承,而刘承可以听她的话被她驱使,那么就能彻底避免战火纷乱百年乱局吗?
当下已经有太多事发生了改变,凌轲对凌家军以及忠良者的保全,京畿旱灾应对得当、未曾发生人心动乱被人拿去做文章,梁王的异心被提前揭露,许多异动皆被提前终止,甚至刘岐也提早入京、以身作局、同时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困兽……
刘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选他自然要比选刘岐来得前路顺坦。
刘岐前世是乱臣贼子杀到长安气死皇帝,自请死在她手中,而这一世,即便刘岐未曾至那般重伤濒死地步,但只要她想杀,就一定能杀,他甚至不会待她设防……她大约是这世上最擅长杀刘岐的人。
冥冥中,这竟也似一种殊途而归的宿命,仿佛贼子刘岐此行意外入京与她建立信任,就是为了让她更方便将他除去一般。
或许……这即是一条贼子尽除、可使天下彻底太平的捷径?
少微惊惑思索间,只觉被周身停滞的风禁锢住,似宿命的手。
下一瞬,是内心从未远离过的质问声将她惊醒——可是凭什么?
让她选刘承,杀刘岐,凭什么?
她纵然锋利,可她是一个人,而不是任何人手上一把刀,若这是天机的宿命,那这天机做得未免也太过不快意,不安心,不尽兴。
少微看着刘承。
况且,什么叫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她让他杀芮泽他会杀吗?她忍下怨气,是不是还要代他斡旋百官诸侯?且不说她有没有这本领,就算她拼命学会,然而那非但不尽兴,简直冤大头!
她又不是木偶傀儡,若是活成那般支离破碎模样,那她还是她吗?
少微不禁心生愤怒。
她近来拥有太多,是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该为这世道做点什么了,但她向来都是要以自己的事为先,唯有她先尽兴,才能有力气为天下考虑——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识大局也好,不懂大义也罢,就算不识好歹,可她就是凭着这样一股气走到现在的。
承露盘上的“仙水”因为不再被皇帝下令取用,加之昨日下过一场雨,盘内此刻积水丰盈。
少微未再后退,上前一步。
那无形绑住她的风因为她的动作重新流动。
风掠过承露盘,仙水摇动,一串水珠如线垂落。
二人之间只隔一步距离,看着靠近的少女,刘承停住呼吸。
“殿下。”她开口:“我不是太子太傅,不该由我负责教导太子该如何为君做事。”
刘承怔住,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应答,他不是那个意思,可她一定知道了他的意思……
少女的眼此刻似山间神迹,过于近观竟觉不敢直视,她似窥破了他内心的怯懦挣扎,与他道:“太子殿下,没人能一边习惯于让别人替自己负担一切,却还能一边处处如愿达成自身想法的。”
“这世上都是各行其事,各自负责。”
少微言毕,不复停留。
刘承今日说的话不像君,这一刻少微便也不像臣,她抬手行一礼,径直越过一动不动的刘承,告辞而去。
全瓦没有这样天大胆量,见状绕路,快步去追太祝。
刘承久久站在原处。
少微的话并算不上尖锐,却刺穿他今日鼓起的全部勇气,令他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难堪。
他自以为身份与诚意可以换取与她做交换的机会,可她根本不屑用拯救他来换取任何。
各行其事,各自负责……
他懂了……
她这样不停奔忙向前的一个人,注定不可能会回头看向他这个一直踌躇徘徊自疑不安的懦夫。
或许只有像六弟那样的人才能追上她步伐,才能有机会被她留意到。
可是他呢?他究竟该怎么做?
刘承茫然转头,看向手捧露盘的仙人像,神明台。
许久,他的视线收回,下落,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影。
身穿储君宽大繁复袍服的影子轩昂高大,似乎无事不可成。
已经走远的少女影子,随着主人迈开的步伐,快速地游过沿途景物。
因为步子走得大而快,衣袖发髻也随风后飘,似带着一股踏出宿命气机的飘洒不驯。
已经走到这里,便更加不要违背本心的去活,正因拥有许多,才决不能将自己弄丢,所谓天机宿命若不合意,自也该将它一视同仁打破,宁可一同陨毁也不要背叛自我意愿。
想怎么活,她自有高见,就算乱活一通也是她的高见。
近日那个缠绕在心头,名为“究竟该做什么”的问题有了答案,正如姜负所言,她只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既天生不适合被驯化,那么她自己也不必用任何方式将自己驯化为所谓合格天机。
灵星台祭台上找到天大胆量,却也因被揭开的天机身份而多了一重思索枷锁。而此时经过这番自悟,那无形枷锁也被亲手打破,继天大胆量之后,心间又忽得天大自在。
天地间起了一阵大风,少微也越走越快,巫服翻飞,背后垂束的发丝与发带漂浮跳动,她忍不住畅快地跑起来。
全瓦看那风中背影,只觉其人与大风融为一体,皆为这天地间最原始最自然的造物。
单是看着便觉快意天然,不禁也受到一种触动,全瓦也跑着追去,跑到一半,又寻回理智,宫中侍从有着日常不可无故失态狂奔的规矩。
只好笑着出声喊:“太祝,您慢些,奴要跟不上了!”
少微慢下脚步,回过头:“你快些!”
“欸!”全瓦笑应。
少微一路快走,远离身后的“宿命”,走向想去的地方,去见和自己说好了要去看的人。
来到皇帝下榻的骀荡宫,少微被请入殿院中,脚步依旧轻快,经过一条长廊外,忽见廊中一道深青身影。
那身影更快一步看到了她,已经止步,正是打算回去补觉的刘岐。
少微沿着廊外而行,刘岐在廊中不动。
廊外栽种花草以及南越之地进贡的芭蕉为景,这些植物被养护得茂密蓬勃,二人隔着廊栏草木相遇。
刘岐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微,她额角带些闪闪的细汗,微扬着下颌,神情自在愉悦,从容飞扬。
这道忽然出现的身影,如同逼仄的黑暗里吹来一阵光亮的风,掠过他表面的散漫倦怠,吹走了他心底的戾气飞灰。
待更近些,刘岐透过舒展的芭蕉叶缝隙看少微,少微也向他看过去,漂亮的芭蕉叶后是更漂亮鲜明的一张脸,对着那张漂亮年少的脸,少微认真露出一点笑意,似问候,似慰藉。
刘岐恍惚间便顷刻知晓,她是特意来看他。
她的怜惜何其宝贵,他的戾气与难过在她的安抚下不堪一击,可不知为何,他眼中竟浮现一点清凉水光,脸上却又分明在笑着。
既来看他,那他便很该让她多看一看。
少微在慢慢向前走,刘岐在廊中慢慢倒退,一步,两步,五步,十步……
原本背道而驰,却这样奇妙地并行了一段路,光影跳动,默契无声的追逐中,少微咚咚跳动的心中冒出一道声音:他好像总有办法与她同行。
直到再无草木遮掩,刘岐方才止步。
少微最后看向他,挺直脊背,抬起下巴,像某种以身作则的昂扬,要隔空将他渲染。
刘岐看了一眼她腰间的紫绶金印,眼里带着笑,似促狭却又端正地向灵枢侯抬手躬身行礼。
已有内侍先一步进去传话,殿中皇帝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噢,朕的灵枢侯来了……快宣进来。”
少微踏上石阶时,恰逢一名官员自殿内行出,那官员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奏书,低声叹语:“十六郡皆泡在水中,倒成了所谓不可阻的天事……百姓之难岂还有休止之日啊……”
这鬓发花白的官员似乎未能在太子处得到想要的结果,特来此处奏事,却仍未得到想要的回应,被皇帝打发出来,此刻几分怅然失落,也未顾得上和迎面来的少女相互见礼。
少微也乐得偷懒轻松,然而与之擦肩而过后,却听那官员好似才回魂般,将她反应过来,却是无奈低声埋怨:“神神鬼鬼之说当道,不过误事,岂能长久……”
这本是一句喃喃自语,偏生少微耳朵极灵,她倒退几大步,伸一手将人拦住:“足下是在说本侯?”
那显然出身儒家学派的官员吓了一跳,刚要说话,却见那少女伸手抽走了他捧着的奏书,旁若无人地展阅。
“你,你这小……”
原想说小儿好生无礼,但又不敢得罪这炙手可热的恶劣小儿。
偏这小儿忽然问:“仍是那一场淹了陈留郡在内的黄河水患吗?”
姬缙当初离开桃溪乡,正是为了赶赴治理这场被朝廷放任不管的水患。
近日少微一直在等待姬缙的消息传回。
通过刘岐在淮阳郑氏乱军中的眼线,已大致将姬缙的身份确认,如今少微在等的,是姬缙亲自传回的消息,如此方才是确切的准信。
而就在少微看罢这卷水患奏疏的当晚,终于将这消息盼到。
那是一封来自姬缙亲笔的家信。
少微展信见笔迹即已大喜,待看清内容,则是满面自豪与有荣焉,待次日天刚亮,她即提早离巢上值去,刚起身的姜负打着呵欠再次感叹:“还是这样狗窝里藏不住剩馍馍……”
奔到神祠中,少微将信给青坞看。
青坞激动难当,眼中冒泪:“人平安无事已是大幸,不料竟还立下如此大功,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阿父也无事,实为地姥娘娘保佑!要赶紧去酬谢敬香才好!”
但在酬神之前,青坞先欢喜感激地抱住了少微:“还好有妹妹费心去寻,还好有山骨得了妹妹的去信,将阿缙留意……方才能有这样好的结果!”
“阿母之后若知晓,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
这封信是姬缙交给山骨,山骨通过少微派去照应的游侠提前递回,比军马传回的淮阳国捷报更早一日。
当日午后,捷报入京,淮阳国郑氏之乱被平定。
而此次平乱之战中,有两名少年功臣乃是格外关键亮眼的人物。
? ?大家晚安。
?
(少微这个角色,其实在这本书写到一半时,我就认为她自己生出完整的灵魂了,所以她心境上的转变也好,不变也好,我都会在小说的标准走向和她的选择之间无条件偏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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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第三卷,就算是天机的身份也不可以成为她“救世”的枷锁,这是少微的故事,不是绝对正确的课件,从一开始我就明确拒绝给她贴上大女主的标签,越写越觉得是对的,是最能保留她灵性的。少微完全自由生长,不受束缚,不必万能,是我心爱的女孩,没有标准形状,她会永远不驯永远自我,在保持动物性本我的基础上,再用她的方式,给予这世道以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