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冬雪渗进锻造工坊的砖缝,却抵不过炉子里腾起的热浪。刘妧蹲在锻炉前,看张小七用长钳夹出枚烧红的铁坯,铁水在砖地上溅出星子,转瞬凝成黑色的铁渣。旁边的老工匠李老头正用破布擦着汗,露出胳膊上铜钱大的烫疤:\"公主您瞧这铁,\"他用铁钩戳了戳铁坯,\"按您说的掺了西域的铬矿,火星子都是蓝的,跟俺年轻时见过的陨铁似的。\"
正说着,霍去病挑着门帘进来,肩头落着雪沫子,手里攥着支断箭。箭簇部分卷了刃,露出暗黄色的芯子:\"前儿个巡逻队遇着匈奴斥候,咱们的箭射在他们皮甲上直打滑,反被人家射穿了马鞍。\"他把断箭递给刘妧,箭杆上还沾着冻硬的血痂,\"军械库查了,上个月送来的箭簇,十有八九是这德性。\"
刘妧接过断箭,指尖触到卷刃处的粗糙纹路。这箭簇是传统的柳叶形,刃薄却软,显然是锻打次数不够。她想起昨夜巡营时,看见伤兵小王躲在帐篷角落磨箭,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块油石,嘴里嘟囔着:\"再磨薄点,再磨薄点就能穿甲了...\"可磨到最后,箭簇竟断成了两截。
\"吴越的铸剑师们闹起来了,\"霍去病低声说,\"欧冶承带着人堵在工坊门口,说咱们要坏了'剑神的规矩'。\"他指了指门外,隐约传来吵嚷声,夹杂着铜器碰撞的声响。
刘妧走出工坊,只见百来个铸剑师围着锻炉,领头的欧冶承穿着件浆洗得发硬的麻袍,腰间挂着柄锈迹斑斑的铜剑。\"算学要改箭簇形制?\"他声音尖利,像淬火时的铁器摩擦,\"自欧冶子铸剑以来,哪有箭簇做成三棱子的?这是要断了我华夏的神兵传承!\"
他身后的铸剑师们举着幡旗,上面画着龙渊剑的图案,可旗角却沾着暗黑色的污渍。一个缺了拇指的老铸剑师喊道:\"就是!去年我给儿子打了把柳叶箭,射穿了三只大雁!三棱箭看着唬人,怕不是中看不中用!\"
刘妧没接话,只是对李老头使了个眼色。老头麻利地搬来块三层叠起的熟铁板,又从炉子里夹出枚烧红的三棱箭簇,淬进旁边的油缸里。\"滋啦\"一声响,水汽腾起,老头用长钳夹起箭簇,在铁板上轻轻一戳——\"噗\"地一声,箭簇穿透了三层铁板,露在背面的箭头还在冒热气。
周围的铸剑师们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忍不住凑近看,被铁板上的孔洞烫到手指。欧冶承脸色煞白,从怀里掏出卷竹简,抖开一看是《越绝书》:\" '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先圣早说了剑身要如深渊,哪有做成三棱锥的?\"他话音未落,张小七已抱着一摞箭簇过来,每支箭簇的棱线都打磨得寒光闪闪。
\"欧冶先生不妨试试,\"刘妧递过一支三棱箭,\"就用您带来的龙渊剑仿品做靶子。\"
欧冶承犹豫着接过箭,搭在弓上,瞄准不远处的木靶。箭射出的瞬间,只听\"噗\"地一声,木靶被射穿了碗口大的洞,箭簇没入后面的土墙里。围观的铸剑师们发出惊呼,有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柳叶箭,脸色有些尴尬。
这时,西边来了队骆驼商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跳下来,操着生硬的汉语喊:\"刘公主!阿巴斯带来了帕提亚的破甲箭!\"他打开木箱,里面是几排三棱形的金属箭头,箭头尾部刻着奇怪的文字:\"这是用七次折叠锻打的精铁做的,在帕提亚,我们用这箭头射穿大象的皮!\"
欧冶承见状,突然指着阿巴斯的箭头大喊:\"蛮夷之器,怎可与我华夏神兵相比!\"他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疤痕,那疤痕形状古怪,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当天下午,工坊里的锻锤敲得震天响。李老头守着新砌的反射炉,炉口映红了他半边脸:\"这炉子里用煤炭烧,温度比柴火高多了,\"他用铁钩拨了拨炉灰,\"欧冶家的人以前不肯用煤炭,说'脏了铁气',现在瞧着咱们的箭簇能穿甲,偷偷在隔壁也砌了个炉子。\"
张小七蹲在淬火池边,用算筹计算着油温和时间,旁边摆着块木板,上面画着三棱箭的截面图。\"李师傅,淬火用胡麻油,温度得控制在二百八十度,\"少年指着算筹说,\"阿巴斯师傅说,这样淬出来的铁又硬又韧。\"
傍晚时分,霍去病押着个年轻工匠进来,那人怀里揣着个陶瓶,瓶里装着黑褐色的粉末。\"在他床底下搜出来的,\"霍去病把陶瓶递给刘妧,\"闻着跟铁锈似的,他招了,说是匈奴人给的'蚀铁粉',让他撒在锻炉里。\"
欧冶承正好进来,看见陶瓶,脸色骤变:\"你...你竟敢坏我吴越的名声!\"他指着那工匠,手指抖得厉害。那工匠\"扑通\"跪地,额头磕在地上:\"欧冶先生饶命!匈奴人说撒了这粉,汉人的箭就会变脆...我娘病重,需要钱抓药...\"
刘妧没看那工匠,只是对欧冶承说:\"先生可知,这三年来吴越送来的箭簇,有多少是掺了劣质铁的?\"她指向墙角一堆废箭簇,上面锈迹斑斑,\"前儿个熔了十斤,里面有三斤是铸铁,这样的箭,怎么杀得了匈奴?\"
欧冶承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他转身走出工坊,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佝偻,腰间的铜剑晃悠着,剑鞘上的\"欧冶\"二字已模糊不清。路过锻炉时,他忽然停住脚,盯着炉中翻滚的铁水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深夜,工坊里的灯还亮着。刘妧和阿巴斯正在琢磨锻造模具,案上摆着个青铜铸的模子,模子上刻着三棱箭的形状。\"在帕提亚,我们用这样的模具批量生产箭头,\"阿巴斯用树枝比划着,\"每个箭头都一模一样,破甲力也一样。\"他带来的羊皮图纸上画着复杂的锻造流程,旁边用波斯文写着\"效率即胜利\"。
张小七趴在案边打着哈欠,算筹在他指间来回滚动。\"公主,模具的角度得是六十度,\"少年指着算筹说,\"李师傅试过了,六十度的棱最锋利,穿甲最深。\"他忽然抬头,\"阿巴斯师傅说,他们那儿锻造时会往铁里加一种黑石头,能让铁更硬,不知道是不是咱们的铬矿?\"
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卫子夫派来的密使,送来个沉甸甸的木匣。\"娘娘说,这是从山越缴获的箭簇,\"密使低声说,打开木匣,里面是半枚锈蚀的箭头,形制古怪,\"还有封信,用密写术写的,得用醋才能显影。\"
刘妧用醋涂在信上,果然显出几行字:\"馆陶商盟的车队,藏有蚀铁菌的培养皿。\"她看着那半枚箭簇,箭头部分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却还能看出三棱的形状,只是做工粗糙,棱线歪歪扭扭。
天快亮时,第一枚用模具锻造的三棱箭簇终于完工。刘妧拿起箭簇,在晨光下看它的棱线,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李老头捧着箭簇,手微微发抖:\"俺这辈子铸了上万支箭,从没见过这么规整的...这棱线,跟用尺子量过似的。\"
欧冶承不知何时来到了工坊门口,他手里攥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铁片上刻着模糊的三棱形状,像是块古老的模具。\"这是...这是我先祖欧冶子留下的试铸残片,\"他声音沙哑,\"当年他试过三棱箭头,可没琢磨透锻造法子,就搁下了...\"
试射时,漠北的晨雾还没散。刘妧亲自搭箭上弓,瞄准远处的铁甲靶。箭射出的瞬间,只听\"噗\"地一声,箭簇穿透铁甲,钉在后面的土墙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周围的铸剑师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欢呼,有个老工匠抹着眼睛说:\"好...好箭!这下匈奴的皮甲,再也挡不住咱们了!\"
欧冶承站在人群最后,手里还攥着那块残片。他看见张小七正教阿巴斯用算筹计算折叠锻打的次数,少年的手指在筹杆上飞快移动,晨光穿过算筹,在锻炉的砖地上投下细小的影子。远处的工坊里,锻锤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些不一样的调子,像是带着希望的节奏。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铁屑,打在欧冶承的麻袍上。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残片,又抬头望了望插在铁甲上的三棱箭,终于慢慢松开了手。那残片\"啪\"地掉在地上,被风吹进锻炉的灰烬里,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