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村子后,沿着山水沟前进,入树林后。
晨雾如同撕扯开的棉絮,湿漉漉地挂在林间。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浓绿枝叶,在铺满厚厚腐殖质和零碎蕨类的小径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脚下是松软又富有弹性的土地,混合着青苔、湿泥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
覃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头开路,一手提着锅,一手还不时用手中的粗木棍拨开挡路的藤蔓或低垂的树杈,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那厚实的背影,在这原始的气息中显得格外沉稳。
江奔宇紧随其后,敏锐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粗壮的树干上,一道道新旧的抓痕纵横交错,显然是兽类标记领地留下的符号;几处低矮的灌木丛被啃得七零八落,露出光秃的枝干;地面上散落着许多深色的、果核大小的颗粒状粪便——这些都是野猪群活动的明证。
“老大,”覃龙的嗓音在寂静的林间响起,带着一种压低后的兴奋和感慨,“子豪他们投喂那片旧山谷里,算是对上点了。以前只知道有东西,没想到…”他停下来,转身看向江奔宇,脸上是既紧张又得意的神色,“我以为是前段时间才开始投喂,没想到阿豪说投了很长时间了,偷偷摸摸往那几个固定点投放芭蕉树当引子,费了不少劲,就这几天,是真碰上大阵仗了!”他伸出粗壮的食指和大拇指,对着阳光比划着,“光是鹿,实打实弄到三头!个顶个的壮实!还有那些个黑大莽(野猪)……”覃龙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后怕和巨大的成就感,“前前后后,硬是干翻了八头!都是些二三百斤往上的家伙!要不是子豪那小子机灵,提前在山沟口设了绳吊栅栏,还有密密麻麻的套脚绳陷阱,就凭那把气枪,估计也根本拦不住!”
江奔宇他早猜到这次收获不小,却也没想到竟如此惊人。三头鹿!八头野猪!这收获也有点猛了。
前面带路的覃龙脚步猛地顿住,他停下脚步,拨开一片低垂的巨大蕨叶,眼前赫然是一大片被反复践踏翻滚过的泥地,泥土翻起,混杂着深褐色的蹄印、干涸发黑的血污和数不清的杂沓足印。这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丰收信号。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小撮混着兽血和尿液的泥土,指尖微微发冷,声音低沉下去:“奇怪…奇怪这片林子边缘的蕨草根都被啃成这样了,”他指了指不远处几棵蕨草根下被啃得坑坑洼洼,连旁边厚实的树皮都被刮掉几大块的惨状,“山坳里长年水草丰美的地方,现在冬天还没到山里的动物就显得荒了。看来是真的…山里头的食物缺少,所以山水沟旁的植物根儿快让它们啃断了。”
食物枯竭的阴影,远比一时的丰厚猎物更能触动江奔宇心中的警铃。
覃龙也敛去了笑容,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是啊,老大,要不是那些动物饿疯了,这帮平时精贼的家伙,也不会这么冒死往山下冲,还敢啃树皮。”他顿了顿,忽然又咧嘴一笑,带着点朴素的狡猾,转回了当下的局面:“不过老大,咱们这回动静闹大了!带那几个同村的青壮小伙子进山帮衬着抬野猪,现在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村里挨家挨户都快传遍了!从东头传到西头,再绕回来,都在传咱们是山里通,是顶厉害的猎户头子!嘿嘿,等一会儿虎哥他们拉着板车,扛着那几百斤精肉进镇卖,在街面上吆喝起来,再请帮忙的兄弟们美美吃上一顿馆子……”覃龙想象着那场景,眼里发光,“嚯!那咱们在十里八乡的‘能人’名声,可就稳稳扎下了根!”
“嗯,”江奔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尘土,继续往前走。他脸上的忧思被一种更为深远的谋虑所替代,“我要的正是这股子势。不然,你以为我让虎子带他们下馆子是白花钱图享受?就是要让大家伙儿都觉得,咱们能干,有肉吃,有钱赚。以后突然有钱花,也好有个说法。”他语气一转,更关心另一件大事,“对了,那卖肉的钱,让虎哥回来一分别动,先紧着他盖房子。”
覃龙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对,是正事!虎哥那对象家说是开春就要来人瞧房子呢。”提起何虎的婚事,他也替兄弟着急。
“不止瞧房子,”江奔宇目光远眺着密林深处,“这也是立家业、堵对方爹娘嘴的硬道理。五百多斤净肉,就算一块五一斤卖,也有近八百块了吧?足够他好好起个像样点的砖瓦房了。”
“老大,你可太小看咱们的肉了!”覃龙赶紧补充,带着乡下人对行情的精准把握,“咱们那肉,全是后腿肉、里脊肉、背柳肉这些精贵地方,带点油花的都能往两块钱上靠了!我跟虎子交代过,精瘦肉多的部位大胆喊价一块五,肥膘厚实的喊两块绝不心软!三头猪的出肉,加上那些药材,八百块?我看最少能摸到九百、一千的边儿! 稳稳当当够他把新屋立起来,还能添几件家什!”
“真有这么多?”江奔宇微微一怔,旋即又释然一笑,“不管多少,每一分钱都让虎哥留着起房子。终身大事,耽误不得。他安稳了,兄弟们的心也定。至于咱们自己,”他拍了拍覃龙的肩膀,语气笃定而充满信心,“你放心,就在跟前了。起新屋的钱,咱们本来就有,就差一个来路说法,不然被举报解释不清楚钱的来处,那少不得一阵批斗。”
提到建新房,覃龙眼神热切起来,脚步也放慢了些,略带试探地问:“老大,你是真拿定主意,要去……蛤蟆湾那边落脚?”
“对!”江奔宇斩钉截铁,手指在空中隐约比画出一个豁口的山峦方向,“我相中了那里。靠山面水,国道从门前过,旁边就是蛤蟆湾的水道密集,地方开阔,风水不错。最关键是有条活路(交通便利)。”
覃龙的眼神更加热切了,带着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询问:“老大……你看……我能不能……也想法子,挨着你在蛤蟆湾边上建?咱兄弟俩住的近些,照应也方便。”他说出了憋了许久的心愿。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似乎在脑中仔细勾勒着蛤蟆湾周边的地理图卷,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界限。“难度不小,”他沉吟道,“蛤蟆湾那片地界,正经属于旁边的黄皮村管。不过……”他眼中光芒一闪,“我记得很清楚,就在进蛤蟆湾之前那个大弯道旁,挨着去国道那条大马路边上,那有一片溜斜坡地,是属于咱们古乡村的地界!离蛤蟆湾我圈的那个山谷,就隔了一个(U)型陡弯,绕个弯的距离顶多两三百米。”
“对对对!”覃龙恍然大悟,兴奋地拍了下大腿,“就是那儿!老大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路边坡上面还杵着个小小的破土地庙,好像叫……叫‘庙洞口’!坡下平地就对着咱们去镇上那条大路,地势高,风水好得很!”
“没错,就是那个‘庙洞口’坡下面!”江奔宇确认道,“那是咱们古乡村的地,跑不了。想占那地方盖房,虽然荒着,但也得跟村长老李头打好招呼。该走的程序不能少。”
覃龙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胸口,咧开嘴笑:“老大放心!这事儿我门儿清!之前去开卖肉的介绍信,我懂规矩,哪能空手去?提了块猪肉,两包烟,老村长嘴都合不拢了!等我回去,就再提着东西去找他磨磨这事!肯定成!”
“嗯,办事周到点好。”江奔宇赞许地点点头,“你今晚也别闲着,等虎哥从镇上回来,你就私下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也在‘庙洞口’靠咱们这边起房子?三个兄弟挨着住,守望相助,那才是真正的根基。”
“好嘞!老大!我今晚就问!”覃龙痛快地应下。话匣子打开,他又想到了家里,脸上浮现出犹豫和一丝期盼:“老大,还有个事儿……我想着,是不是……该送我家里两个妹妹去念书了?”
江奔宇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覃龙,眼神温和中带着赞许:“念书?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当然要去!”不过随即他又想到实际问题,“但眼下……村里小学该开学了吧?还能半道上往里插?”
“哎呀老大,不是让他们去插班读小学,”覃龙连忙解释,“是咱们村里小学自己办的那种‘识字班’,也叫学前班。以前开过,后来教员不够就停了。这不,听说村里让有知识的知青当老师,愿意在祠堂那边给小孩们开个‘识字班’,教认些简单的字,学数数啥的。不讲究年龄年级,随去随认,交点口粮当束修就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你姐老是嘟囔,说娃儿不认字,长大也是瞎眼牛……”
“识字班?好!这法子接地气!”江奔宇立刻领会,脸上现出笑容,“行,这事没问题!回头我就让凤儿把咱们院里那堆小皮猴子——还有你家的两个妹妹——都归拢归拢,一块送去祠堂识字班去!认字明理,这是开蒙积德的大好事!”
林间的雾气不知不觉已经淡去大半,金色的阳光开始大片大片地洒落在林地上。密林深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两人的对话在生机盎然的林间小路中继续回荡,踩着湿软的泥土,踏碎细碎的落叶,一边商讨着盖房的地点、孩子读书的未来、分配收入的计划,一边坚定地向着山谷中那隐藏着最后战利品的临时营地大步走去。脚下的路虽蜿蜒在深山老林里,却仿佛越来越亮,一条通往改变和希望的路正在他们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