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一号店”的二楼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烟气和客人杯盘狼藉后的混合气味。阿静脚步匆匆却尽量放轻,走到经理室门口,略微整理了下蓝布工装的前襟,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黄经理略显低沉的嗓音。
阿静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黄经理,您特意吩咐我留意的那位小宇同志,他...来了!人已经到了。”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在传递什么需要避讳的消息。
黄经理正对着一份采购单皱眉,闻声立刻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放下了笔。“哦?确认是他本人?不是他那帮兄弟?”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确定!”阿静重重点头,语速快了些,“刚开始是他两个兄弟,好像叫什么虎、什么龙的,两个人先进来点菜的,按您之前的交代,我一直在大厅盯着入口呢。刚才,就一小会儿前,就看到小宇他夹着个军绿色的军用挎包,也上二楼进了‘春和’包厢了。”她描述得很细致,显然观察得很认真。
“春和…好,行了!”黄经理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期待又掺杂着别的算计,“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先忙去吧。”他挥挥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阿静松了口气,应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似乎连油烟味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此时,春和包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红漆木的圆桌擦得锃亮,几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冒着袅袅热气,馥郁的香气驱散了些许室外的喧嚣。江奔宇脱下了灰蓝色的中山装外衣,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件半新的背心,露出结实的手腕。他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正听着覃龙低声汇报着最近几天下面几个收购点的“战果”和“麻烦”。何虎则抱着胳膊靠在窗边,鹰隼般的眼睛偶尔扫过楼下街道,保持着警觉。
“...听子豪说,马头村那条线还算稳,关键是柳树湾那边,风声有点…”覃龙话没说完。
笃,笃,笃!三下沉稳有力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室内的谈话。
“该是杨主任到了!”江奔宇眼神一凝,脸上立刻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笑容,迅速收敛了刚才谈事的随意,又把挂在椅子后的外衣穿上。覃龙和何虎也立刻挺直了腰板,摆出迎客的姿态。
然而,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供销社杨主任。来人身材壮实,满脸堆笑,手里稳稳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是一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红烧划水——国营饭店味香园的厨师长兼经理,黄经理本人。
这意外的出现让江奔宇瞬间闪过一抹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思虑取代。他正要起身客套,黄经理那带着本地口音、极具穿透力的哈哈笑声已经响了起来:
“哈哈哈!小宇老弟!哎呀呀,真是想见你一面都难哦!这都得讲点缘分了,不然咱哥俩还真不容易遇上!你瞧,我这不赶紧亲自给你把这道招牌菜送上来了?”
江奔宇立刻反应过味儿来,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连忙拉开自己旁边的椅子:“黄大哥!您这太客气了!折煞小弟了!快请坐!”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知道这“亲自送菜”的分量绝不简单。
黄经理也没真坐,顺势就把那盘红烧划水搁在桌子中央,汤汁还“滋啦”轻响了一下,香气扑鼻。他用腰间的白围裙擦了擦手,语气透着热络和几分敲打后的试探意味:“老弟可别这么说!现在谁不知道,你手底下那帮兄弟做事规矩?送来的黄鳝、山鸡野兔,还有那些个时鲜的山货,品相是顶顶的好!价钱又公道!我们店里能用得上,说起来是我该感谢你啊!”他圆滑地打着官腔。
江奔宇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睛却更亮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黄老哥您太谦虚了!这事儿啊,我心里明白着呢!阿豪他们可都跟我说了,您不光收我们的货,还热心地帮着引荐了不少路子——介绍了好些饭店、几个大单位食堂的主管给他们认识!这份提携的情义,做兄弟的记在心里!”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而重,“没有您黄老哥这块金字招牌在中间说话,那些人,恐怕看都不会多看我们这群泥腿子一眼!”
黄经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他瞥了眼一直没怎么吭声、像山石一样坐在旁边的覃龙和何虎,知道这都是江奔宇的心腹。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半边屁股坐下,叹了口气,声音却更压低了:“老弟,你也甭跟我客气。如今外面啥光景?大家心里都透亮!放在以前,手上有点好东西多难?要么去委托商店排队等那几个指标,要么就得提心吊胆摸黑市…风险大,换的钱也未必够秤!现在倒好,有了老弟你的路子,直接定点送过来,品质有保障,价钱还实在!这解决了不少缺肉的燃眉之急啊!”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试探与好奇,“说起来,前阵子红火的那个‘画册交易平台’,是真方便!要啥东西画个记号,挂在门口一个盒子里,过一两天自然有人给你悄没声地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不用跟那些戴红袖章的‘雷子’打照面!啧啧,那叫一个稳当!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观察着江奔宇的神色,“好像最近……动静小了?听说是平台那边有点……歇气了?嘿,倒是有几家不开眼的,学起来了。”
“哦?”江奔宇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动,身体向后靠了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的表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漠不关心,“还有这事?小弟一直都是在乡下住,还真没太在意。”他放下茶杯,动作随意自然。
“偷学的呗!可这玩意儿,画皮画虎难画骨!”黄经理不屑地撇了撇嘴,带着资深“买家”的优越感吐槽起来,“学着搞平台那几个,不是货色不全,就是送来的东西稀烂!前两天我图省事试了一家送的几斤木耳,干干瘪瘪还有霉味!气得我直接给人退回去了!人家以前画册交易平台的时候,东西哪样不是顶个儿的?就算不好的货,人家也跟你说明,也不坑骗你。这可不是谁抄一张图纸就能干好的买卖!”他摇着头,显得对那些模仿者颇为失望。
江奔宇闻言,目光不经意地转向旁边的覃龙。两人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覃龙脸上没什么表情,下巴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眼神肯定——黄经理这番话,并无虚假水分。
“哦?”江奔宇似乎真提起了点兴趣,重新看向黄经理,仿佛随口问道,“看来黄老哥也是‘画册平台’的拥护者??”
“那当然!”黄经理一拍大腿,“对普通老百姓家庭、小门小户的,那是真贴心!想搞点外头买不到的细粮、好点心,或者给娃娃寻摸点小零嘴儿、给小媳妇儿淘换块时兴的花布,都靠它了!不过嘛……”他嘿嘿一笑,带着看透世情的狡黠,“像我们这种单位食堂,或者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大宗‘生意’,这平台就不太灵喽!这里头的水,深着哪!人情往来,面子场子,这个科长那个股长,谁谁打了招呼的东西得优先照顾……哪能跟普通人家那样,纯粹靠货说话?”
江奔宇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表情十分到位:“原来如此!难怪!这里面门道真多,小弟孤陋寡闻,今天听老哥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嗨!不妨碍!不妨碍你们正事!”黄经理看混个脸熟的目的基本达到,见好就收地站起身,指了指桌上已经开始微微凝结油花的菜,“我看你们这局,架势不小啊?是有什么贵客要请?”
“嗯,”江奔宇也不隐瞒,坦荡点头,“请供销社的杨主任吃个便饭。”
“明白!明白!”黄经理一脸“我都懂”的笑容,“杨主任那可是咱这片的财神爷!那行,老弟你先吃着,一会儿酒足饭饱,要是方便的话,抽空到我那破办公室坐会儿?就在楼下往北头。”他发出了明确的邀请。
“没问题!黄大哥请了,我一定到!”江奔宇痛快应承,站起身要送。
“留步!留步!你们慢慢吃!”黄经理连连摆手,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那扇沉重的包厢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两个不同的氛围空间。
包厢内短暂的静默了一下。江奔宇走到窗边看了眼外面天色,才朝门外朗声道:“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菜刚上了一半,红烧肉正冒着油润的光泽,清蒸鱼的姜丝切得细如发丝,供销社杨主任那熟悉的高瘦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笔挺的深蓝色干部服,手里夹着公文包,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哎呦!杨叔!快请进!就等您了!”江奔宇热情地迎上去握手。何虎已经迅速接过公文包,覃龙拉开了主位旁的上座椅子。
席间气氛很快热络起来。毕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加之江奔宇刻意铺垫的轻松氛围,以及覃龙、何虎在一旁恰到好处的帮腔、捧哏,话题很快打开了。杨主任也难得卸下了些干部架子,讲了些供销系统里的“奇闻轶事”,江奔宇则分享了几个听起来无伤大雅的“走乡串寨遇到的新鲜事”,引得众人阵阵会意的大笑。
酒精是最佳的催化剂。随着一瓶本地老白干见底,猜拳行令的吆喝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包厢里烟雾缭绕,酒气蒸腾,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笑声、酒杯碰撞声、划拳的“五魁首”“六六顺”声交织在一起,滚烫而喧闹。不过三人都极有分寸,热闹归热闹,酒却灌得恰到好处——既让杨主任感到热情和面子,又都保持着基本的清醒,没人真正喝到失控出丑。
时间消逝,大约是下午14点左右。江奔宇亲自陪着脚步已有些虚浮但神智还算清醒的杨主任走出饭店大门。杨主任的自行车靠在墙边,在昏黄的阳光下拉出影子。
微风吹拂,带来些许热气。杨主任正要去推车,江奔宇仿佛极其自然地靠近一步,身体微倾,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杨主任的耳廓,带着酒气却字字清晰:“杨叔,有点东西,给您放在藏酒的那个仓库里了,这是仓库钥匙我还给你了。您这几天啥时候方便路过,悄悄去取一趟就成。东西有点大,最好用店里的三轮车去拉。”
杨主任醉意朦胧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抽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平静甚至带着点困倦的笑容。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跨上那辆二八自行车,朝江奔宇挥挥手:“回吧!小宇!改天再聊!”自行车链条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载着他,很快便融入了三乡镇的热闹街道里,消失不见。
江奔宇站在国营饭店“一号店”门口的招牌下,看着杨主任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思虑。片刻后,他转身,眼神扫过二楼春和包厢依旧打开着的窗口,并没有立刻上楼,而是抬步,径直朝着黄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