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从天空倾泻而下,沉甸甸地压在羊城郊野。江奔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疲惫地躺在大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架床上。架床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陈年尘埃的气息,但是他今晚暂且安身的方寸之地了。背包随手撂在斑驳的水泥地上,他胃里一阵火烧火燎的痉挛——奔波了一天,早已粒米未沾。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江奔宇转到了招待所后院所谓的食堂。昏黄的电灯泡下,食堂内空空荡荡,长条木桌上连粒残渣也无,冰冷的铝制打饭窗口紧闭着,只留下个负责洗碗、脸色木然的中年阿姨在门口择着一筐焉黄的菜叶。
“阿姨,还有吃的么?”江奔宇的声音带着些干渴的沙哑。
阿姨头也没抬,手指利落地掐掉菜梗:“早没了!饭点过了个把钟头了,大师傅都锁门回去了。”
江奔宇的心沉到了谷底,胃部的空虚感更甚。“这附近…还有地方能弄口吃的吗?”
阿姨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对他此刻还饿着毫不意外,抬手指了指门外浓郁的夜色:“想找吃的?有点难咯。这时间段招待所不管饭了,最近的吃喝摊子?喏,顺着门口这条省道往东,直走,过了铁路桥洞还得再骑上五六公里,到‘桥头集’那头碰碰运气吧,那边跑长途的司机多,夜摊能熬得晚些。这么晚了,估计也就那还有亮光了。”话音里夹杂着明显的岭南口音,透着种经历世事后的冷漠。
五六公里…江奔宇只觉得小腿发酸,但胃袋的叫嚣更不容忽视。他转回前厅,找到招待所值班室那位顶着乱蓬蓬花白头发、眼皮耷拉的管理员老张。
“张师傅,能借辆自行车吗?去桥头集,押金照付。”
老张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用麻绳捆着的、锈迹斑斑的老钥匙,扔在油亮的柜台上:“喏,院角那辆二八杠,老‘永久’了,还能使唤。押金五毛,天黑路长,别弄丢了。”他一边写收据,一边嘟囔着,“这年月,跑夜路的可不容易…”
江奔宇二话不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递过去,接过钥匙便冲出院门。夜色浓重,扑面而来的空气带着南方特有的闷热水汽。他跨上那辆和他一样疲惫的旧自行车,链条咔啦作响,仿佛随时要罢工,轮胎压过粗糙的路面,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到酸麻的臀部和腰背。省道上车辆稀少,偶尔一辆大卡车吼叫着驶过,雪亮的车灯撕开黑暗,又迅速遁入更深的墨色,留下车轮卷起的尘土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旷野的虫鸣此起彼伏,单调而执着,伴着他单调的蹬踏声。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他只能凭感觉估算,约莫骑了有二十多分钟,转过一个缓坡,远方终于浮现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像落在荒野里的一块暖黄琥珀。
桥头集,到了。
远远望去,一条又宽又敞的土路旁,歪歪扭扭地支棱起许多摊子。多是简陋的油布棚或干脆露天摆放。几盏大瓦数的电灯或者摇曳的煤油灯、马灯挂在竹竿上,奋力地驱赶着周围的黑暗,光影在人们身上跳跃,明暗不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劣质油脂、爆炒辛辣调料、食物熟透甚至带点焦糊的气息,还有汗味、尘土味以及南方夜晚特有的温热土壤气味。不少载重货车就歪歪扭扭地停在路旁开阔地上,司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低矮的小方桌旁,吸溜着面汤,啃着鸡爪,或就着半瓶散装白酒大声交谈,喧嚣的话语声、瓷碗碰撞声、锅铲翻炒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深夜浮世绘。这地方,如同一个长在公路血管旁的临时瘤体,靠着这些风尘仆仆、昼夜兼程的长途司机维持着它的生机与闹腾。
江奔宇锁好车,挑了个稍偏却还算干净的马扎,在一处挂着块油污木牌、写着“老陈快炒”的简陋摊位前坐下。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围裙上油渍斑驳,额头在灯光下闪着油汗的光。
“老板,来碗白饭。”他指着旁边笼屉里热气腾腾的米饭,声音透着疲惫,“…再…再来份咸鱼干闷鼓豆吧。”
摊主点了点头,动作麻利地从一旁的瓦盆里夹出一勺黑糊糊、香气独特的咸鱼干和扁圆的小鼓豆混合物,咣当一声倒在架在煤球炉上的大铁锅里。滋啦一声响,热油混合着咸鱼豆豉特有的浓郁咸香瞬间被激发出来,霸道地钻进江奔宇饥饿的嗅觉神经里。锅气升腾,不过片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海碗黑油油、香气扑鼻的咸鱼干闷鼓豆就端到了他面前的小桌上。
天黑入夜人稀,上客不多,饭菜来得极快。饥肠辘辘的江奔宇顾不得烫,埋头就吃了起来。咸鱼干的咸鲜醇厚、鼓豆的韧糯绵软混着大火的焦香,每一口都扎实地慰藉着空虚的胃腹。他吃得专注而投入。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三个司机,显然是几趟跑下来的老相识,嗓门洪亮地谈论着,话语片段清晰地钻进他耳中。
“听说…‘鬼市’差不多该开场了?”一个打着赤膊、肩上搭着条旧毛巾的粗壮汉子,灌了口啤酒,压着兴奋的声音说,“哥几个…去开开眼?”
“鬼市?在哪旮旯啊?”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些的中年司机,扶了扶镜框,疑惑地问道,“咱这大车…方便去吗?”
“啧!”那粗壮汉子闻言明显不悦,眉毛立起来,“你新上这条线的?连这都不知道?”语气带着老跑家的轻视。
“哎!刘哥!刘哥!”另一个看起来更老成些的圆脸司机赶紧拍了拍粗壮汉子的胳膊,打圆场道,“消消气消消气!老赵他真是顶老宋的班,头一趟送设备进这边厂子,路还没认熟呢!”他说着指了指那戴眼镜的司机。
粗壮汉子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眼镜司机一眼,脸上的愠色化作一丝赧然和警惕,摆摆手,声音放低了些:“哦…呃!兄弟,不好意思!兄弟!我…我这人粗鲁惯了,失礼失礼!”他往桌沿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那边’不远!就这集市后面,顶多一里地,顺着路往里,有条小河涌,贴着河堤边一直走,水边有条小路,摸着黑走到底就能瞅见了!不过嘛…”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鬼市’得掐着点儿!非得过了子夜,差不多…24点以后,‘鸡叫狗咬人不闻’那会儿,灯才点得起来,人影才开始晃荡!现在去了也是黑灯瞎火!”
他话音刚落,旁边那圆脸司机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丝哂笑:“嗨,现在啊,‘黑市’跟‘鬼市’也没啥两样了!都是借着天黑办事儿!”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让埋头扒饭的江奔宇猛地顿住了筷子。浓烈的好奇心瞬间攫住了他,如同黑暗中嗅到特殊气味的猎豹。他保持着埋头咀嚼的姿势,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耳朵,整个人的注意力却如同雷达般锁定了旁边那桌微醺的司机们。
眼镜司机显然不解:“怎么会一样呢?不都说黑市白天也有人接头,鬼市是专挑后半夜,见不得光的买卖?”
“兄弟,你不懂羊城!”圆脸司机用筷子点了点桌面,一副“听我给你分析”的架势,“羊城,打老辈子起就是商贾云集、车船如梭的地方!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那点子‘稀罕东西’,今天在一个张三手里,明儿个可能就到了李四兜里,后天就顺着水路去了南洋、香江!多少人卖了东西拍拍屁股就走,找都找不着人影!更别说这地面水道密得像蛛网,小船小艇一钻芦苇荡,你还想跟着?门都没有!所以啊,甭管是傍晚还是凌晨,管它叫黑市还是鬼市,只要天黑了,胆子够大,手里的东西就敢往外放!图的就是‘出货快,不留痕’!知道了吧?”
“老哥,您是真行家,门儿清!”先前那粗壮汉子忍不住挑起大拇指赞道。
“这还不算完呢!”圆脸司机显然有些得意,酒意上头,话匣子关不住了,“跟那些打一枪换个地方的散客不一样,这边真正的狠角色、大买家卖家,那都有自己的‘地头’!那些有实力的大团伙,专门在这附近的巷子、河边破屋子里租了固定的门面!看着不起眼,但那才是常年收货出货的据点!门道深着呢!我听说啊…”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尽管周围人声嘈杂,他还是俯低了身子,声音压得像耳语,“听说这些有固定窝点的背后人物,连‘革委会’那帮挂着红袖子横着走的‘纠察’,都得掂量掂量分量再动手,不敢随便去踹门!”
“他们?能有这么大能量?”眼镜司机眼镜后面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嘿!那是板上钉钉的!”圆脸司机用筷子笃笃地敲着碗沿,“甚至…我刚跑车那会儿,听老辈司机念叨过…说…”他再次警惕地快速扫视四周,确定无人特别留意这边后,才用几乎只够他们一桌人听清的气音说:“说啊,没准…没准革委会上头那些头头脑脑的‘大人物’,也插了手、入了份子在里面呢!你想想看,这买卖做到这份上,水能不深?再说了,这黑灯瞎火的市面上,没几个心狠手辣、能镇得住场面的‘黑道大佬’在背后撑腰,镇得住那些牛鬼蛇神、宵小之徒?可能吗?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容易端的!”他的话尾带着些玄虚,也带着对那个隐秘世界力量的一丝敬畏。
他们的谈话像一阵裹挟着秘密的风,刮过了江奔宇的心头,留下深刻而复杂的痕迹。那碗咸鱼干闷鼓豆不知不觉见了底。他缓慢而细致地将最后一碗米饭扒拉进嘴里,咀嚼咽下,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短暂慰藉迅速被一种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探索冲动所替代。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骑上那辆老旧却坚实的“永久”牌二八杠,他没有回头,目标明确地朝着夜市后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驶去。
再次穿过土路,绕到集市后面,果然看到一条不甚宽阔却流水汩汩的小河涌,在微弱的星月之下泛着幽暗的光。堤岸小路坑洼不平,自行车前灯微弱的光束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距离,四周是高高低低、形状模糊的野树和杂草丛生的土坡,充满了荒凉感。车轮碾过枯枝落叶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骑了没多久,前方黑暗中果然隐约出现了一簇簇微弱的、跳动不定的光亮,如同荒野里诡异的磷火,还夹杂着远远传来的、压低声音的嘈杂人语和器皿碰撞声。
距离那片光亮大约还有百米,江奔宇果断停了下来。四周寂然无人。他熟练地跳下车,一只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在车梁上一拂。没有任何光影特效,那辆笨重的二八杠自行车,仿佛跌入了无形的空间褶皱,瞬间从他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他利落地脱下身上的薄外套,快速地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一件尺寸明显大了一号、洗得发白、质地粗糙的蓝色劳动布旧工装换上。松垮垮的衣服瞬间模糊了他的身形轮廓。最后,他拿出了一块早已预备好的粗麻布,没有多余动作,直接往头上一兜、一系,只露出两个冷静而锐利的眼睛,整个面孔隐入阴影之中。此刻的他,气息内敛,步履沉稳,迅速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步履如无声的暗流般,向着那片跳跃着秘密火焰的光源悄然靠近。
光亮的源头并非灯火通明,而是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组成的暧昧星河。走近了才看清入口是在一处临河的破败砖瓦房侧面开出的豁口,挂着一盏被熏得黑黢黢的昏暗灯泡。一个裹着看不清颜色旧外衣、身形精瘦如铁、脸上带着股狠厉之气的男人幽灵般堵在豁口前,挡住了江奔宇的去路。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从头到脚快速扫过这包裹严实的陌生人,不含任何温度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买?还是卖?”
包裹在粗麻布下的嘴微微翕动,传出一个刻意磨砺、沙哑得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
“买卖都有。”
“两毛。”男人眼皮都没抬,摊开一只粗砺的手掌。
江奔宇沉默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从宽大的工装裤袋里摸出两张一角钱的毛票,准确地拍在对方手中。
那人接过钱,随手朝门里一堆不起眼的破旧木牌方向一指。旁边另一个同样沉默寡言、蹲在暗影里的小个子立刻手脚麻利地捡起一个系着麻绳、刻着个模糊符号的木牌递过来。江奔宇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渗入掌心。他掂了掂,没有一丝停顿,侧身从那个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豁口,滑入了这片弥漫着尘土、铜钱锈迹、劣质烟草、湿泥和隐秘交易的复杂气息,如同另一个真实存在却又时刻处于消失边缘的夜间世界。
木牌在他手中微微发烫,上面粗粝的刻痕仿佛还残留着不知多少陌生交易者的指纹。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的气味涌入口鼻,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泥地上都悄无声息。无数影影绰绰的黑影在狭窄的巷道和昏暗的灯火下蠕动、低语、交叠,货物如同从历史的缝隙里被抖落出的碎片,杂乱而充满诱惑地堆叠在摊开的旧油布上。光线幽暗,看不清面孔,只有模糊的姿态和低沉的声浪起伏。一种混杂着紧张、兴奋、戒备与原始交易冲动的暗流在沟底弥漫。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那个夜晚的暗流,踏入了属于秘密、风险与机遇的旋涡。而他的身影,也迅速消失在那片由无数模糊阴影构成的、既存在又随时准备消逝的夜晚黑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