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姜家怎么看她,自己这边还是要按照后世尊师重教、尊重女性的标准来接待的。因为隐隐地对姜玉娘不事先打招呼就带外人来赴会略感不满,王月生决定索性高规格应对,女人都是善妒的嘛,让你姜玉娘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他可不知道,在姜玉娘眼中,可是你王月生先用重礼搞暧昧的,甚至严重点说可以算调戏。尽管哪个女人被人用几万两银子的礼物调戏,在懊恼的同时,都不免暗暗有那么一丝得意。
于是王月生上前至离女老师约一米五的距离上,挺直身体然后,脱帽抚于左胸,微微鞠躬,用法语道,\"Votre grace ressemble à ces fleurs du midi qui gardent leur parfum même en voyage(您的优雅如南法之花,远行千里仍存芬芳)\"。这是雨果《静观集》中的语句。
可惜王月生此时正低头致礼,没有看到对面的艾莲娜小姐用羽毛扇半遮面庞迟疑数秒。这个动作在1890年代巴黎被视为淑女化解尴尬的礼仪,同时手指无意识抚触耳后发丝——这是当时法国女性吃惊时的典型肢体语言。当然,更不知道艾莲娜当晚在日记中用\"barbarie raffinée(优雅的野蛮)\" 来称呼王月生这次自以为恭维、但在对方眼中看起来有些急色的问候。
“barbarie raffinée”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法国汉学界的核心概念之一,尤其在拿破仑三世时期(1852–1870)东方主义热潮与第三共和国殖民扩张(如中法战争后对越南、云南的渗透)的语境中流行。这一术语表面矛盾,实则暗含欧洲中心主义的双重标准:“野蛮”(barbarie)源自拉丁语“barbarus”,指非希腊罗马文明的异域文化,被19世纪科学种族主义重构为“未开化”、“缺乏理性”的标签。“优雅”(raffinée)借自法国启蒙运动对东方主义的浪漫想象,如伏尔泰笔下“中国礼法”的理性光辉,但此时已被殖民话语异化为“原始精致”的讽喻。
不过,王月生那身即便在巴黎都是可圈可点的时尚服饰,自己在法国也不过是个南方小城师范生,在家乡都是看不到的,哪怕是此时穿在一个东方人身上。而且相比此时来东方淘金的法国底层人在印度支那对同样是底层人表现出来的穷人乍富、作威作福的嘴脸,甚至这个东方人让人觉得更真诚一些。艾莲娜低垂眼帘轻叹:\"您让我想起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总有异乡蝴蝶错认作故园\"。
王月生一时倒没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而且总在大门口杵着也不是个礼数,于是示意了一下何叔。何叔高声迎客,众人相互礼让一下,王月生与姜耀宗并肩走入大门。入门甬道以个旧锡矿熔铸的“锡金砖”(锡铜合金)铺就,每块砖面錾刻盐船、马帮、铁路纹样,缝隙填碎玛瑙仿英式碎石小径。左侧法式青铜喷泉吐着哀牢山泉水,右侧苏州匠人叠的太湖石假山上爬满云南血藤,藤间悬八音盒奏着一首众人未听过的《彩云追月》,盒顶立滇金丝猴木雕捧盐晶。
穿过垂花门后,路径以宜兴紫砂陶片拼嵌成鸢尾花纹,两侧假山选用个旧锡矿废料叠砌,涂刷法国进口孔雀蓝漆,山顶立微型哥特式凉亭,亭内悬建水紫陶风铃。水池中放养滇池金线鲃,池底铺越南海防港运来的彩色玻璃碎片,水面倒映廊檐下挂的景泰蓝嵌螺钿西洋自鸣钟,形成\"金鳞映时辰\"的奇景。廊下十二盏琉璃宫灯次第亮起,灯罩是英国伯明翰产的磨砂玻璃,内里却描着昆明金马碧鸡坊的剪影。何叔手持铜制熏香炉在前引路,炉身錾着日本七宝烧的菊纹,炉中焚烧的却是云南老君山百年野生沉香,青烟在琉璃灯里凝成螺蛳状,暗合“客来祥云绕”的吉兆。
引路小厮皆穿英式立领衬衫配芒市傣族织锦马甲,托盘侍女则着改良彝族百褶裙,裙摆绣伦敦大本钟纹样。待宾客踏入西洋风格的花厅,满室光线骤然暗了一瞬——原来十二扇落地窗的绿漆玻璃正被王家下人调整角度,阳光经三棱镜折射,在波斯地毯上投出七彩虹晕。
姜小姐见到厅内正中是紫檀嵌螺钿太师椅,椅背装着英式弹簧靠垫,垫面绣着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女;两侧博古架摆着汝窑天青釉笔洗与德累斯顿瓷人偶,最末层赫然陈列着刚从缅甸运来的翡翠原石;屋角立着德国西门子造的机械座钟,钟面用珐琅彩绘着滇池红嘴鸥,每过整点便放出八音盒版的《梅花三弄》。
众人落座后,四个穿苏绣马甲的丫鬟鱼贯而入,分立各人侧后,捧上錾花银盘:左列英国韦奇伍德瓷杯盛祁门红茶,旁边放一小杯法国白兰地;右列建水紫陶盏泡普洱茶,旁边一小碟缅甸琥珀酥糖,中间玻璃盏浮着越南冰咖,旁边一小碟云南玫瑰糖。
随后,几名小厮在大桌中间摆放茶具,包括精致的骨瓷茶壶、茶杯、茶碟、茶匙、三层点心瓷盘、果酱架、糖缸和牛奶缸。点心瓷盘从下往上分别是底层三明治,包括烤牛肉配辣根酱、烟熏三文鱼配奶油芝士、皇家加冕鸡等几种口味;中层司康饼,有自制的水果和普通司康饼,搭配自制英国浆果果酱和凝脂奶油;上层是甜点,有血橙马斯卡彭慕斯、柠檬凝胶配香草酥饼、覆盆子玫瑰法式玛德琳等。
艾莲娜看到这种气派,见猎心喜,主动请缨道,“我不请自来,打扰了此间主人。若不嫌弃,愿暂摄女主,为几位奉茶”。在座四个人中姜玉娘和王月生都是懂法语的,听了有些诧异。但看艾莲娜一脸真诚的模样,想到自己还与对方有要事商谈,如果有在座之人做这些事,却是可以省却下人在侧,纷纷明白艾莲娜的用意,暗赞心思通透。至于姜耀宗,本就是来充了场面,此时有美献茗,自然也是笑纳。于是王月生使了个眼色,何叔挥手带下人们离开。
艾莲娜殷勤为大家备茶暂且不表,双方寒暄了几句,姜玉娘轻啜一口茶道,“那日世兄刚回府,小妹本想跟兄长们第二天拜望,没想到居然沙海等人居然在盐仓村开枪杀人,还好后来据说开枪者已被灵蛇索命;安南帮凶也被山魈摄魂,星散逃亡;主事之人更是被百鬼夜啼、神魔大战弄得生不如死,如今已在蒙自的法国医院躺了好几天了。倒是世兄还有此雅兴,居家品茗”。
王月生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嗨,我刚从海外归来,舟车劳顿,本想将息几日,再去官府告沙海等人篡权枉法、随意杀人,为我村民讨还公道。照世妹这一说,竟是天道不爽,先行报应了。只是却让我不能亲自出面为村民伸冤,好生为难啊”。
姜玉娘笑道,“洋人蛮横,视我官府为无物,世兄即便是告了官,恐怕也没人敢接这个状子。而且世伯(注:指王月生的伯父王鸿图)前日与家父商谈之中,便有积极参与法国人铁路建设的话语,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王月生暗道,“这丫头上来就东扯西扯,在外面绕圈子,是想表示对合作不感兴趣,过来虚应一下故事,然后不了了之呢,还是想知道王家的具体方案,待价而沽呢?自己这点后世老百姓的家庭熏陶和天生智力,不是天生丽质,恐怕都不是这些家学渊源深厚、从小耳濡目染、又都在族中宫斗和商海竞争中浸淫已久之辈的对手,只能学着现在外国人对大清,不跟你玩心眼,就是一力降十会,用我自己的规矩跟你玩”。于是笑道:
“如果是法国人派兵过来杀人夺地,那是两国征战,咱们自然听官府调遣,或战或走;但个别洋人开枪杀人,不管他打着谁的名义,除非是法国政府承认是受命而为,那就又归在了前面的情况;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个人犯罪,与我等要积极参与两国合作铁路建设项目,有何关系?”
“两国合作铁路建设项目”,姜玉娘和姜耀宗嘴里念叨了这个词很久,觉得说得挺形象,但是总感到哪里不对。姜耀宗忍不住问道,“王兄不觉得这是丧权辱国之举?不怕人说是为虎作伥?”
王月生笑道,“这种话题呢,从五口通商开埠以来,无论朝野,都争论不休。我等偏居山野,本没有机缘置喙此等要事。可惜现在我等理与不理,朝廷的签字换文在先,法国人的步枪和筑路机器在后,我等商家该秉持什么态度?”
“不知道王兄意下如何?”,姜耀宗进一步问道。王月生还奇怪今天姜二少除了开场几句门面话,后来都是让姜玉娘发挥,怎么现在蹦出来了?转眼一看,姜玉娘的右手尾指正在扶手上轻轻点击,原来是在遥控指挥。
不过王月生现在的第一感觉居然是,前世就是跟后世不一样啊,穷人也跟富人不一样啊。前世此时,姜家老大才25,比自己小5岁,老二23,比自己小7岁,都已经帮助家里的事业打拼了好几年,开始独当一面了,姜玉娘虽然现在才18岁,还是一副童颜巨乳的萝莉样,但也早就参与家族事业的机要。这些年龄的青年人在后世都应该是刚高中毕业或者大学毕业刚进职场没几年的中二菜鸟呢。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富贵人家对孩子的历练更是早早开始。自己要不是有系统给予的后世的信息和物质支持,再加主动选择投了个好胎,否则穿过来,也就是给王家或者姜家当个长工的命,连管家都当不上,还要被福伯或者何叔欺压。
自己这边胡思乱想,居然忘了回答姜二少的问题,忽听耳边传来银勺碰瓷杯发出的清脆的“叮”的一声,却是艾莲娜在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加了勺玫瑰露。王月生一下子醒悟过来,这是对方在提醒自己走神了,赶紧歉意而又感激地对艾莲娜举杯示意了一下,平静道:
“铁路这东西,一日千里,实在是军国利器,无论是给朝廷运兵,还是给商贾运货,还是给百姓迁徙。兄弟我经俄罗斯中亚细亚回国的时候,同样的几百里草原上的路程,有铁路者,两天一夜可达,货物安全,人员轻松;而若是走驼队,嗯,就跟咱们这边的马帮一样,咱们这边是山匪,他们那边是马匪或者沙匪,重重险阻,货物损失不菲,运费腾贵,占用人力畜力无数,还要比火车慢许多。所以,单纯从这运人运货来看,铁路有百利而无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