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傍晚后才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山林间寂静得像心跳失踪了一拍的空白,后来就慢慢飘出几粒雪——一粒,两粒,细碎,像画家不经意洒在宣纸上的白颜料。
米悦坐在那方池子里,靠着光滑的石壁,头发半湿,肩膀半露,水汽在她眉眼之间腾着,像是故意为她织的一层遮羞轻纱。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看着远山那一片白慢慢染深。
而就在她对面、另一个池子,周墨才刚走进来。
他裹着浴巾,头发还挂着细碎的雪,睫毛上的冰珠未融,整个人像是刚从冷气画布上掉下来的未干素描。
她看着那颗雪停在他肩上没化,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边人多吧?”她说,声音是从水里荡上来的,轻,软,却有一点点…撒娇似的命令。
“过来我这边。”
周墨站了一下,没动。
她抬手,指尖沾水朝他晃了一晃:“我喜欢安安静静地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没说什么。
只是抬脚,踩进她这边的水——
雪落在他肩上。
水汽裹住他眉眼。
她没有移开目光。
他也没有。
这一刻,不像诱惑,也不是挑逗。
更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她让他靠近,不是因为他恳求,也不是她妥协,而是:她,想他在这。
他落下时,水声轻响。
像是整座雪山也听到了心动的回声。
她轻声说:“那边的女孩多吗?”
他转头看她,眼神像水一样温和:“我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不接话,转过头去,但嘴角藏不住的笑,早已将整个池子染得比水更暖。
——
池子静了不到五分钟。
然后,一点轻微的“啪嗒”响。
米悦刚刚闭上眼睛,那点响声就打在了她右肩。
是冷的。
是雪——
她惊呼一声,“周墨!”
他笑着坐在对面,一脸无辜:“哎?我这是进行低温治疗。”
“治疗你个头——!”
她下意识抬手,拍了他一把水回去。
水花溅起,热水和冷雪混在一起,空气瞬间多了一层嬉闹的烟雾。
“你刚才……是去捡雪?”
“嗯。”他理直气壮,“我觉得你脸红太厉害,怕你中暑。”
“周墨你有病!”她嘴上骂着,脸却笑得像要冒泡,“泡个温泉也能被你玩成滑稽剧。”
“你笑了。”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水波底下藏的蜜,“那我就值了。”
她一愣,手还停在水里没收回。
他那句话像是顺嘴一说,但声音实在太认真了。
认真到——让她忽然觉得,那块刚才丢她肩上的雪,不是捉弄,而是心软。
于是她也捏起一小团雪,丢回去:“给你也‘降降温’。”
他躲开了。
下一秒,他整个人一个跃起,从水下转了半圈,绕到她身边,水声大作,雪混着雾,全炸在她眼前。
“你!你……你这人怎么滑不清!”
“这池子没标线。”他一边笑一边凑近,“你那边比较暖。”
她本要推开他,但手掌贴上他的肩,触到的不是想象中滑腻的水,而是他身上的温度——真实、安稳、属于她。
于是她没推,只是眼神躲开,说:“再闹,就踹你到一边。”
他凑得更近了些,水雾之间,他看她的眼神亮得像夜雪下那一点未熄的光。
“你踹,我也会游回来。”他轻声说。
那句话,说得那么像玩笑。
可她听着,却觉得耳根烫得不像是被热水泡的。
——
山风缓了些。
可雪还没停。
雪一点点落下,不急不慢,像谁在用极轻的笔触描摹这个夜晚。
热气将雪气推得老远,但总有几片不听话的,从高高的松枝上跳下来,刚好停在她睫毛上——像是被谁画进去的一笔小心思。
温泉水还在冒泡,雾气一阵一阵地翻涌着。
周墨坐在米悦身边,两人不再玩闹,只是静静地泡着,水面轻拍着皮肤,像在提醒:现在,是该让心安静说话的时候了。
她靠着他的肩,一动不动。
不是靠过去,而是一直在那里,从他转身回来坐下时,就贴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搭在池沿的手指。
她没反抗,也没回握,只是让他的手覆着她的,像默认了一种让渡:她让他掌控自己的安静,也让他听见她藏在沉默里的所有声音。
“你觉得,我们能一直这样吗?”
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像刚刚落进他发间的一片雪,冷,却不刺骨。
只是——不确定。
他没立刻回答。
因为那问题,不是问他。
是问他们。
是问这世界,问命运,也问她自己。
池水太热,雪太冷,雾太重,他们像是被困在某种没有出口的温柔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以前……”她终于又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要被水汽吞没,“从来没想过,会有人一直在。”
她语速慢得像在回忆,又像在害怕。
“从小,太多事情都……自己处理。疼了咬着牙,怕了闭上眼,摔倒了站起来,谁也不会多问你一句‘你还好吗’。”
她停了一下,将身体往水沉,让温水缓慢将热渗进她皮肤里。
“所以我习惯了。习惯自己熬,自己走,自己不说话。”
“可你突然来了,像……像雪一样,不请自来,又停不下来。”
她回头看他,眼神藏着一团雾一样的光,轻轻一碰就会碎。
“你这么热……我怕,我真的会化。”
周墨看着她,像看一幅水墨画——
一笔一笔都是压抑,一线一线都是渴望。
他没有立刻安慰,没有说“我会在”,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整个包进掌心里,再缓缓放到他胸前。
“你听。”他低声说。
米悦靠过去,耳朵贴着他的胸口。
扑通,扑通——
是心跳。
不是他为她编的漫画节奏,不是画纸上构建的结构。
是真实的,跳动着的,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你不在,我这就不跳。”
他很认真地说,像是写下一句再也无法更改的对白。
她愣住了。
胸口那一声声跳动,就像水面下不断扩散的波纹,一圈一圈,把她卷进最温暖的漩涡里。
她眼睛有点热,不知道是水汽,还是某种情绪冒了上来。
于是她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亲了一下。
一下而已。
快得像雪落水时那声细小的“咝——”,却比任何亲密都来得深。
“你真的是……一个麻烦精。”她低低地骂,却又像在撒娇。
“嗯。”他点头,“我是你的麻烦精。”
“周墨。”
“嗯?”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你得告诉我。”她说,“你不能一声不响就走。”
他一顿,笑了一下:“那你可等不到那天。”
“谁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得信这个——”他把她的手按得更紧,“这个心,不撒谎。”
雪还在落,夜色更沉。
他们贴着彼此,坐在冒着热气的池水里,像是这天地之间,唯一两个还醒着的少年和少女。
——
夜深了,屋子静得只剩火盆偶尔跳动的噼啪声。
窗外的雪还在落,像一张张小纸片,从天上缓慢地飘下来,扑进黑夜,也扑进他心里。
周墨换好衣服,披着厚外套,坐在小榻上,脚边是铺好的榻榻米和泡好的热茶。
画册摊开,纸面干净,等着落下一场记忆。
米悦没去吹头发,只用毛巾随意擦了擦,穿着他给她拿的那件厚绒外套,整个人软软地窝进来,靠在他肩上。
“你要画?”她声音轻得像炉火边的茶汽。
“嗯。”他捏着炭笔,目光定了片刻,又动了。
他落下第一笔时,她没有躲开。
她安静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舞动,像舞者在跳一支只属于夜晚的舞。
线条一点点出现,是她侧着头靠着他,水雾半掩,温泉未散,雪落肩头。
“你……画我这样好看吗?”她小声问。
“不是好看。”他低头笑了笑,“是——你现在这样,我很记得。”
她轻哼一声,脸却贴得更近了。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回房睡,也没有提醒她头发还湿。
他只是画。她就看着。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在画角写下一行字:
“今晚,她借我肩膀安眠。”
她看着那一行字,沉默了一秒,然后伸手拿起笔,在那行字下,添了两个字:
“——米悦。”
周墨一怔,转头看她。
她却笑了,眼里有水光,但声音很稳:“你老说自己记性不好,怕我删你的画。那就让我自己写,写进你画里,看你敢不敢忘。”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她写字的那只手。
屋外雪还在落,窗前的灯影摇了摇,把她眼底的柔光晕得更暖了些。
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真正的“靠近”——
不是身体的贴近,而是你说话的时候,我刚好就在听。
你低头的时候,我正好在画你。
而她也终于明白,原来“依靠”不是一种失去自由的姿态,而是——
你靠过去,他就真的会接住你。
那一夜,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