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风,总是带点隐忍的凉。
出租车停在巷口,后备箱哐当一声掀起,米悦下车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回家的不是她,而是某个一直走错路的旅人。
周墨站在她旁边,像一幅未展的画。
风吹过他的刘海,带走了额头的暖气。
他没戴围巾,手揣在风衣口袋里,只看着她的背影,不急着走,也不说话。
“走吧。”米悦轻声。
她提着行李箱,轮子在青石板上咔哒咔哒地响,像心跳被外放,每一下都硬生生撞在夜色里。
周墨赶忙上去,从她手里拉过行李箱。
到了小区,坐电梯上了楼。
到了门口,米悦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熟悉又生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她母亲。
身材高挑,穿着深灰色家居服,头发利落盘起,没化妆,却仍显精致干练。
眼神先扫向米悦,再落到她身边的周墨。
对上那张年轻得过分、俊朗得不真实的脸时,她的眉梢明显顿了一下。
“他是?”她问。
语气不咸不淡,不是欢迎,也不是排斥,只是一种带着警惕的中性试探。
米悦微微一僵,但很快挺直了肩膀,声音不疾不徐:“我男朋友,周墨。”
周墨点头,礼貌又从容:“阿姨好。”
她母亲点点头,没有回应“好”,只是退身进去,让出门口,“行李拿进去吧。”
屋里有些冷,但冷得不算刺骨,只是像少一些什么。
客厅干净得像样板间,沙发靠背上有针织靠垫,电视静音播放着新闻,茶几上一杯温水未动,像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才决定打开那扇门。
“悦悦,饿了吧。来先吃饭。”
饭菜已准备好,已经热好。
一桌三菜一汤,不丰盛,但色香俱全。
三个人,坐在一张四人餐桌,气氛却像一场无声的谈判。
米悦刚拿起筷子,就夹菜给周墨,周墨点点头,就夹起放进嘴里。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在下一句不动声色地冒出一刀:“你们学校不管谈恋爱?”
米悦手顿了顿,筷子在盘边轻轻碰了一下。
“阿姨,我们学校鼓励健康交往。”周墨放下碗,语气依旧平稳,“我们在一起,是很认真的。”
母亲转头看他,像医生看x光片,试图从一句话里听出一丝毛病。
她淡淡一笑,吃了一口青菜,“你倒是会说话。”
这一顿饭,米悦没有夹第二次菜给周墨。
但周墨吃得很自然,没有露出一点尴尬。
他吃得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眼神里没有一丝防备。
仿佛坐在未来丈母娘面前的,不是个外人,而是他理所当然的位置。
米悦看着他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心里突然酸涩又骄傲。
他不是来乞求认同的。
他是来陪她走进自己的世界——
哪怕这个世界,并不温柔。
——
饭后,厨房水声哗哗。
碗还未洗完,母亲就抬头说了一句:“悦悦,今晚你回你房间,他自己到外面找个住处吧。”
话说得不高,却像冰锥戳破了屋内所有暂时维持的温度。
米悦刚把碗放进洗碗槽,顿了三秒,才转头:“妈,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嘛……”
“说归说。”母亲手上的碗没停,语气也水一样的冷,“你有你的人生,我不干涉。但在我家,规矩不能乱。”
那“规矩”两个字,像两颗钉子,一下就钉在周墨面前的地板上。
周墨没有插话,只在客厅安静坐着。
他喝了一口水,把空杯轻轻搁下,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屋子里最后的某种平衡。
十分钟后,厨房门打开,母亲擦着手出来,顺手把一壶茶放在茶几上:“喝点热的吧。”
“谢谢阿姨。”周墨起身,接过茶杯,却没喝。
他看了米悦一眼,又看向母亲,神情温和、礼貌,却带着分寸感十足的坚定:
“我刚查了下,前面小巷那家旅馆评价不错,离这儿也近。今晚我就先过去,明天早上再来拜访阿姨。”
米悦手里的抹布顿了一下,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你别这样”,又像是“谢谢你体面”。
母亲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点点头:“嗯,你有安排就好。”
周墨拎起外套,把门关上时,还轻轻带了下门,不留声响。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母亲坐回沙发,没看女儿,只轻声说:“早点洗澡,早点睡。”
“嗯。”米悦答着,关上房门,却没锁,只站在门后愣了几秒。
屋外的夜色很黑,小镇的灯光零星,像散落人间的星辰。
五分钟后,她轻轻推开门,换了外套、围巾、靴子,一路蹑手蹑脚溜到门口,鞋柜门开了一条缝,又慢慢合上。
门轻轻带上,没有一点声响。
但她不知道的是——
就在她消失在巷口的那一刻,客厅那盏灯还亮着,母亲坐在那里,没动。
窗户微开,风从窗缝吹进来,把窗帘轻轻掀起一角。
她没说话。
只是望着女儿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
街道冷得清冽,小镇冬夜的星星格外多。
米悦穿着棉衣,竖起衣领,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躲着母亲偷偷放烟花的那个女孩。
只是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而是跑向一个光亮的窗口——
那是周墨投宿的小旅馆。
她问了老板,然后去到周墨订的房间,敲了三下门。
门打开,屋里还亮着小黄灯,床边摊着一张速写本,翻着的那一页,是她刚才吃饭时夹菜的动作。
她低声笑了笑,钻进去:“我妈今天……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从床边起身,递给她一杯热水。
她没接,只是看着他:“但我不能就这么让你睡这儿。我从小就怕你这种事——”
“你怕什么?”他轻声问。
“怕你觉得——我们好像……永远只能停在门外。”她垂下眼睫,像在给自己判罪。
周墨看着她,把水杯放回桌上,没说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我今晚不需要房间。”他说。
“我只需要你。”
窗外的星星像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他们头顶静静燃着。
他们并排坐在窗边看星星,说的话不多,心跳却像夜风一样,贴着皮肤,一点点掀开那些被时间藏起来的柔软。
——
第二天中午,饭后。
桌上残留着米粒和汤碗的温度,米悦正要起身洗碗,母亲却突然轻声道:“过来我房间一趟。”
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却让她手中擦桌布的动作停了一瞬。
房间的门是半掩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洒在椅子上,也斜斜切在她母亲脸侧那条微深的法令纹上。
她关上门,没有坐,只是靠着门边站着。
母亲转过身,神色平静,却不避讳:“你们……已经那样了吗?”
空气一下子像被抽干了。
“妈!”米悦眉头猛地一皱,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防备,像是随时会反弹的箭。
“我只是问问。”母亲把手擦干,语气放缓了一些,“我不是老古板。我只是怕你太信他。”
米悦没吭声。
母亲看她的目光缓了一秒,又道:“他看起来太完美了。像是画里走出来的那种人。你确定,他能留下来?会留在我们这种平淡生活里?”
那一句“我们这种”,让厨房瞬间更冷了一些。
米悦抬起头,声音稳得出奇:“你总觉得,谁太好,谁就不会真心对我。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母亲顿了顿:“我是你妈,我只是……”
“你只是怕我像你。”米悦打断她,目光很亮,“怕我爱得太深,最后一无所有。怕我像你,被一个人丢下,然后不敢再信爱情。”
厨房太静了,连锅边的水渍声都能听见。
母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可是妈,我不是你。”米悦轻轻说,眼神坚定,“我不会把爱当错。”
母亲的眼角微微发红,却还是转身看着桌上的一个杯子,声音低低的:“你还年轻,不懂……”
米悦轻轻一笑,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轻声说:“我十八岁那年,就见过他画我。”
“他不是一开始就进来的,是我让他进来的。”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只剩母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那个杯子。
那是悦悦小时候用的杯子,边缘已经缺了一小角。
而门外,阳光正好。
——
夜,深了一些。
小镇的路灯稀稀落落,映着河堤上缓慢流淌的水光,像是有人不舍地拉着光阴的衣角,一点一点,不肯放手。
周墨站在河堤边,低头往水面扔了块小石子。
水花轻轻一响,像是他心底藏了一整天的某种悄声叹息。
米悦从身后走来,没有说话,只是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河面。
风有点凉。
她穿着米色的羊毛外套,袖口系着一粒松开的纽扣,微微垂着,像她此刻藏了一点点不安。
“阿姨是不是不喜欢我?”周墨突然问,语气却不轻不重,就像是在问今晚的温度是不是降了两度。
米悦没说话。
她只是慢慢伸出手,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动作不大,但很稳。
像是确认,也像是宣布。
周墨偏头看她。
她看着前方,睫毛被夜风吹得轻轻抖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
“她不喜欢你。没关系啊。”
“我喜欢你就够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但字字分明。
周墨低笑了一下,侧过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终于握住了一个迟到许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