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炫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亦是沉重。这样的行军,对普通人的身心消耗是毁灭性的。但他不能停,甚至不能放缓速度。他只能不断压榨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寻找最安全、最省力的路径,同时将感知扩展到极限,警惕着可能来自上方或侧方的危险——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整整一个上午,他们都在与这座死亡山脊搏斗。当正午惨淡的日头勉强穿透云层,将微弱的光线投下时,他们终于成功翻越了这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屏障,抵达了一处相对平缓、背风的雪坳。
“原地休息一炷香!处理伤口,进食饮水!”李炫下令,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轻轻放下王栓,检查了他的伤势,又从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干粮中分出一半,塞进他手里。
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几乎在听到命令的瞬间就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有人拿出冻硬的肉干,费力地啃噬;有人撬开冰层,收集雪水润喉;更多的人则是抓紧时间,用颤抖的手重新包扎崩裂的伤口。
冯御史在家仆的服侍下喝了点水,脸色依旧灰败,他看向李炫,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他摸了摸怀中那硬物,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压力。
李炫靠在一块岩石后,闭目调息。此地的灵气依旧稀薄,但比那诡异山洞要好上些许。他运转《天罡正法》,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汲取着露水,一丝丝微弱的灵气被引入体内,缓慢滋养着近乎干涸的经脉。左臂的饕餮纹路依旧沉寂,只有偶尔触及怀中《推背图》时,才会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出发!”李炫率先起身,不容置疑。短暂的休息无法恢复体力,却能让人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而一旦松弛下来,再想绷紧就难了。
接下来的路途,依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李炫带领着队伍,专挑那些地图上绝不会标注的“路”——或许是雪崩后形成的乱石坡,或许是野兽踩出的、紧贴悬崖的狭窄小径,或许是必须泅渡的、冰冷刺骨的雪山融水溪流。
他们像是一群沉默的幽灵,穿梭在皑皑白雪与墨色山岩构成的巨大画卷中。李炫的感知能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总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松动的雪檐、隐藏的冰裂缝、甚至是远处山巅可能发生的雪崩征兆。他凭借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感应,甚至能大致判断出哪些区域残留着“人气”(追兵活动过的痕迹),从而提前规避。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被遗弃的、带有吐蕃风格的临时营地灰烬,发现了折断的、带有回纥箭羽的箭杆,甚至在一处山谷入口,远远望见了对面山腰上正在缓慢移动的、如同蚂蚁般的骑兵小队。
每一次发现敌踪,都让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更加庆幸选择了这条“绝路”。他们趴在雪地里,屏住呼吸,看着追兵从视野里消失,才敢继续前进。这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不断锤炼着他们的神经。
然而,大自然的严酷丝毫不逊于敌人的刀剑。
第三天黄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群山。
前一刻还只是呼啸的寒风,下一刻,天地间便被狂舞的雪沫和冰晶充斥,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步。狂风如同巨人的怒吼,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气温急剧下降,呵气成冰。
“找地方避风!快!”李炫在狂风中大吼,声音瞬间被风雪吞没大半。
他们恰好位于一片相对开阔的冰碛石地带,几乎没有任何遮挡。队伍瞬间被风雪打散,彼此间只能依靠腰间连接的布索和微弱的呼喊声来确定位置。
“御史大人!”
“栓子!抓住我!”
“旅帅!这边!”
混乱中,李炫将灵觉提升到极致,在几乎完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凭借着对能量和气流的感知,硬生生在风雪中“摸”到了一处岩石背风面下,一个勉强可以容纳数人的浅凹坑。
“过来!都过来!”他奋力将就近的冯御史、王栓和两名士兵拉进凹坑,陈旅帅和另外几人也在摸索中陆续挤了进来。
凹坑极其狭窄,八九个人挤在一起,几乎无法动弹。风雪从头顶和侧面疯狂灌入,很快就在他们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刺骨的寒冷无孔不入,迅速带走着人体本就不多的热量。
“不能睡!都醒着!活动手脚!”李炫厉声喝道,他知道在这种极寒下,一旦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他率先运转体内那点可怜的灵力,化作一丝微弱的暖流,在自身经脉中游走,抵御严寒。同时,他指挥着众人紧紧靠拢,相互用体温取暖,并不断搓揉冻僵的手脚和面部。
冯御史年纪最大,身体最弱,此刻牙关打颤,脸色青紫,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李炫伸手抵住他后心,将那一丝微弱的暖流渡过去少许。冯御史身体微微一震,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感激地看了李炫一眼。
王栓靠在李炫身边,瑟瑟发抖,低声问:“李…李大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李炫的回答简短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风雪总会停的。”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寒冷和疲惫如同两只恶鬼,不断啃噬着众人的意志。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李炫一边勉力维持着自身的体温和渡给冯御史的微弱灵力,一边将灵觉小心翼翼地向外延伸,感知着风雪的变化。他发现,这场暴风雪中蕴含的天地之力异常狂暴,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来自昆仑山深处的那种冰冷死寂的气息?是错觉,还是…
他不敢深究,收敛心神,全力对抗严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个时辰,也许更久,风雪的怒吼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当李炫率先拨开几乎将凹坑掩埋的积雪,探出头时,外面已是夜空如洗。暴风雪过后,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无数星辰冰冷地闪烁着,皎洁的月光洒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映照出一个银装素裹、却死寂无声的世界。
气温比下雪时更低,空气仿佛都要被冻结。
众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从雪坑里爬出来,个个如同雪人,须发皆白,肢体僵硬。清点人数,万幸无人掉队,但状态都差到了极点,几乎到了极限。
“必…必须生火…不然…熬不过今晚…”陈旅帅嘴唇乌紫,说话断断续续。
李炫点了点头。他也快到极限了,灵力几乎耗尽。他目光扫过四周,指着不远处一片背风的、露出黑色岩石的区域:“去那里,收集枯枝,快!”
幸运的是,他们在岩石缝隙里找到了一些被风雪保存下来的、耐寒灌木的枯枝和松针。在李炫的指导下,士兵们用横刀敲击燧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篝火。
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了久违的、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温暖。众人如同飞蛾扑火般围拢过来,伸出冻得麻木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热量。有人拿出冻得像石头一样的肉干,放在火边烘烤;有人将水囊放在火旁,希望能化开一点冰水。
温暖让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也带来了更深的疲惫。安排好守夜顺序后,除了值哨的士兵,其他人很快围着篝火沉沉睡去,甚至来不及吃一口东西。
李炫没有睡。他盘膝坐在火堆旁,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四周,一边全力运转功法,试图恢复力量。这场暴风雪虽然可怕,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它彻底掩盖了他们逃亡的踪迹,那些追兵在这样的天气里,恐怕也寸步难行。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星辰指引着方向。根据这两日的行程和地形判断,他们应该已经深入祁连山腹地,逐渐远离了昆仑主脉那片最核心、最诡异的区域。但距离有人烟的唐军据点或蕃汉杂居的河谷,恐怕还有相当遥远的路程。
接下来的路,依然不会轻松。
接下来的几日,队伍在李炫的带领下,继续着这种近乎自虐般的潜行。他们沿着雪线以上、人迹罕至的山脊和峭壁移动,尽量避免留下明显的足迹。食物越来越少,最后一点肉干也在昨天消耗殆尽,只能靠融雪充饥,偶尔能找到一些深埋在雪下的、苦涩的草根或苔藓果腹。饥饿和寒冷成为了比追兵更可怕的敌人。
王栓的伤势因缺医少药和营养不良,开始恶化,伤口红肿化脓,发起高烧,时常陷入谵妄。冯御史的低烧也是反反复复。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得不再次放缓。
这天午后,他们沿着一条极其险峻、几乎是羚羊才能通行的悬崖小道艰难前行。小道一侧是万丈深渊,另一侧是光滑陡峭的岩壁,宽度仅容一人贴壁侧身通过。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寒风从谷底倒卷上来,吹得人摇摇欲坠。
李炫打头,陈旅帅断后,众人用布索相连,小心翼翼地在“羚道”上挪动。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就在队伍行进到一半时,异变陡生!
前方不远处,一块看似稳固的、作为踏脚点的岩石,因常年风化冰冻,突然松动脱落!
“小心!”李炫反应极快,猛地向岩壁贴紧,同时回手想抓住身后的人。
但那石块坠落的速度太快,带着一连串碎石,直接砸向了紧跟在他身后的、背着冯婉的那名校尉!
校尉猝不及防,被石块砸中肩头,闷哼一声,脚下瞬间踏空!连同背上的冯婉,两人一起向深渊坠去!
“啊——!”冯婉的尖叫声划破了山谷的寂静。
“老张!冯小姐!”陈旅帅在后面目眦欲裂,却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李炫动了!
他体内仅存的所有灵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双脚在狭窄的岩道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脱离了地心引力般,竟横向扑出,险之又险地抓住了校尉因挣扎而扬起的手臂!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冯婉的衣带!
巨大的下坠力传来,李炫只觉得手臂和肩膀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被带得向外荡去,半边身子瞬间悬空!他死死扣住岩壁缝隙的手指,在巨大的拉力下,指甲翻裂,鲜血瞬间涌出,在冰冷的岩石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李兄!”
“真人!”
后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狭窄的通道限制,根本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炫以一己之力,吊着两个人,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
李炫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到了极限。灵力在经脉中疯狂运转,对抗着那可怕的下坠力。他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意识都因剧痛和力量的急剧消耗而有些模糊。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
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拉…拉我们上去…”校尉惊恐地喊着,另一只手胡乱地抓挠着岩壁。
冯婉早已吓得晕死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李炫感觉自己的力量即将耗尽,手指快要失去知觉的刹那——
陈旅帅终于想出了办法!他迅速解下所有人腰间的布索,连接成一条长绳,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奋力抛向李炫!
“李兄!抓住!”
李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荡,在被拉回的瞬间,用脚勾住了绳索!
“拉!”
陈旅帅和另外两名士兵一起发力,如同拔河般,一点一点地将悬在崖边的三人艰难地拖回了狭窄的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