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瘦削,肤色黝黑,下颌留着短须,一双眼睛细长,开阖之间精光闪烁,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并未穿着全副甲胄,只是一身常见的明光铠胸甲罩在深色戎服之外,手边放着一顶凤翅盔。
他,便是这石堡城的守备将军——崔乾佑。
在崔乾佑下首,还坐着两名将领,一人身材魁梧,面色凶悍,另一人则显得较为文弱,像是参军书记一类的人物。
然而,李炫的目光只是在崔乾佑脸上停留一瞬,便落在了他身后阴影处,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袍,身形干瘦,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仿佛只是守备的一个普通随从或幕僚。但李炫的灵觉却清晰地告诉他,那股一直被他锁定的、阴冷而诡异的能量波动,其源头,正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灰衣人!
“来了。”崔乾佑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进来的四人,最后定格在冯御史身上,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这位想必就是冯立冯御史了?本将崔乾佑,忝为石堡城守备。御史大人一路辛苦。”
他的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并无多少对朝廷钦差的真正敬意。
冯御史强自镇定,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崔将军,本官奉旨西行,路遇变故,幸得李真人及众将士相助,方能抵达贵堡。今日城外之事,想必将军已然知晓。不知将军将我等软禁,收缴兵器,是何用意?莫非怀疑本官与这些血战余生的将士是吐蕃细作不成?”他毕竟是御史,关键时刻,拿出了朝廷命官的架势,直接质问。
崔乾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李炫,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忌惮:“这位…便是今日在城外,大展神威,以一人之力击溃吐蕃数百骑兵,更挥手间破灭妖僧邪法的…李炫,李真人?”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炫身上。那魁梧将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怀疑,文弱参军则是一脸好奇,而阴影中的那个灰衣人,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李炫能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的精神力,正试图悄无声息地探查自己。
李炫淡然迎上崔乾佑的目光,平静地道:“崔将军过誉。李某不过略通一些强身健体、驱邪避秽的微末伎俩,适逢其会,不忍见同袍罹难,故而出手。谈不上神威。”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在场除冯御史外的所有人都心中剧震!城外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场景,无数守军亲眼目睹,岂是“微末伎俩”能形容的?此人要么是谦虚到了极致,要么就是…深不可测!
崔乾佑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干笑两声:“呵呵,真人过谦了。”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非是本将有意刁难。只是如今局势诡谲,吐蕃细作无孔不入。尔等突然出现,身份虽明,但来历与目的,仍需核查。尤其是…张校尉。”
他的目光转向虚弱但依旧努力站直的张仁愿:“张校尉,你自称来自安西,身负重要军情。不知是何军情?又如何会流落至此,被吐蕃大军围困于城下?”
张仁愿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伤痛,抱拳道:“回禀崔将军!末将确乃安西斥候营校尉张仁愿!怛罗斯之战后,高节度使察觉军中有异,吐蕃动向诡秘,似与朝中…某些人有所勾连!特命末将率领精锐斥候,携带密信,绕道羌塘,潜行东归,欲将此事直禀圣听!不料行踪泄露,遭吐蕃精锐一路追杀,弟兄们…弟兄们几乎全部战死!今日若非李真人相救,末将亦已殉国!此等关乎安西存亡、社稷安危之重大军情,岂容有疑?!还请崔将军速派兵马,护送我等前往鄯州,乃至长安!”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血泪的控诉与急迫,更是直接点出了“朝中有人与吐蕃勾结”的惊天秘闻!
厅内瞬间一片死寂!
那魁梧将领猛地瞪大了眼睛,文弱参军手中的笔也顿住了。连阴影中的灰衣人,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崔乾佑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阴沉无比,他死死盯着张仁愿,声音如同结了冰:“张校尉,此言…可有实证?污蔑朝中重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冯御史适时上前一步,肃容道:“崔将军,张校尉所言,与老夫手中所掌握的另一份证据,相互印证!此事千真万确,关乎国本!绝非虚言!还请将军以国事为重,速做决断!”
压力,瞬间来到了崔乾佑这一边。
是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秘闻,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护送他们?还是…为了自身的安稳,甚至可能涉及自身的某些隐秘,而选择将他们扣下,甚至…灭口?
厅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紧张,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而李炫,则静静地站在那里,灵觉牢牢锁定着阴影中的灰衣人,以及崔乾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里噼啪的爆裂声显得格外刺耳。崔乾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那缓慢而规律的节奏,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细长的眼睛在冯御史、张仁愿和李炫身上来回扫视,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定格在张仁愿苍白而坚定的脸上。
“张校尉,”崔乾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有人与吐蕃勾结,关乎社稷安危。本将问你,你所言‘内贼’,究竟所指何人?又有何真凭实据?”
张仁愿深吸一口气,伤口因激动而隐隐作痛,但他挺直了脊梁,沉声道:“崔将军,末将身份低微,具体涉及哪位重臣,高节度使密信中或有提及,但末将并不完全知情。然则,怛罗斯之战前夕,我军动向、粮草囤积之所,西方大食人皆了如指掌!若非内部有人泄露军机,我安西数万精锐,何至于败得如此凄惨,近乎全军覆没?!此一路东归,吐蕃追杀之精准狠辣,仿佛总能预判我等行踪,若非内贼指引,岂能如此?!此便是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崔乾佑:“至于更具体的证据…高节度使的密信,以及冯御史手中所掌握的另一样东西,便是直指其人的铁证!此等机密,岂能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末将斗胆,请将军屏退左右,或容我等密呈!”
张仁愿这番话,既点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又留有余地,将最终揭秘的权力部分交给了冯御史和李炫,同时也是一种试探,看崔乾佑是否愿意接触核心机密。
崔乾佑眼神闪烁,他下首那魁梧将领忍不住哼了一声:“哼,说得天花乱坠,谁知是不是尔等兵败失地,编造借口,妄图脱罪?”
“你放屁!”陈旅帅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指着那魁梧将领喝道,“张校尉与安西弟兄们血战到底,几近全军覆没,何等悲壮!岂容你在此污蔑?!若非真有冤情,何须如此舍生忘死东归报信?!”
眼看冲突将起,崔乾佑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够了!”
他喝止了手下,然后深深地看着张仁愿和冯御史,脸上阴晴不定。他的目光又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如深渊的李炫,尤其是李炫那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心中那份忌惮更深。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那一直隐藏在崔乾佑身后阴影中的灰衣人,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但一股极其隐晦、冰冷的精神波动,如同无形的蛛丝,悄无声息地向张仁愿蔓延而去。这波动带着强烈的暗示与迷惑之力,试图在张仁愿精神最为激荡、伤口疼痛削弱意志的时刻,窥探其内心深处的秘密,甚至…引导他说出某些话。
李炫的灵觉一直在锁定着这灰衣人,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被他捕捉到!
“哼,果然按捺不住了。”李炫心中冷笑。他岂容这藏头露尾之辈在自己面前耍弄精神伎俩?
就在那冰冷精神力即将触及张仁愿的瞬间,李炫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恰好挡在了张仁愿与那灰衣人视线(和精神力路径)的中间。他体内《天罡正法》微微运转,一股纯阳中正、润物细无声的气息自然散发开来,如同春日暖阳融化冰雪,悄无声息地将那缕阴冷诡异的精神力消弭于无形。
那灰衣人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了一丝,露出了半张干瘦、布满奇异褶皱的脸,和一双瞬间闪过惊骇与怨毒的眸子!他死死地盯了李炫一眼,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瞬间的异动,如何能瞒过一直关注着局面的冯御史和陈旅帅?他们虽不明所以,但都感觉到了一刹那的寒意和那灰衣人异常的举动,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崔乾佑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幕僚”的异常,他眉头紧锁,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一丝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决断。
“既然事关重大…”崔乾佑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冯御史,张校尉,还有…李真人,请随本将到内室一叙。赵旅帅(魁梧将领),你在此陪同陈旅帅。刘参军,你去安排一下热水饭食,款待其余将士。”
他选择了部分听取“密谈”,但将陈旅帅隔离开外,显然并未完全信任,仍存分化瓦解之心。
陈旅帅还想说什么,李炫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下能争取到与守备单独对话的机会,已是进展。
“有劳崔将军。”冯御史拱手道。
李炫亦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重新隐入阴影的灰衣人,以及眼神闪烁的崔乾佑。他知道,真正的交锋,将在那间内室中展开。而他,已经大致摸清了这石堡城内,那股诡异力量的源头和守备将军那摇摆不定、似乎受制于人的处境。
崔乾佑起身,引着李炫、冯御史和张仁愿走向大厅一侧的耳房。那灰衣人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跟在崔乾佑身后。
内室比大厅小了许多,陈设更为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和几张胡床。墙壁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陇右道舆图。空气中那股阴冷的气息,因为灰衣人的靠近而更加明显。
四人落座,灰衣人则依旧站在崔乾佑身后的阴影里,仿佛是他的影子。
“现在没有外人了,”崔乾佑看着冯御史,直接问道,“冯大人,你手中所谓的‘铁证’,究竟是何物?又能证明什么?”
冯御史与李炫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李炫默许后,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一直贴身保管的金属盒子。盒子不大,表面有着精美的鸟兽缠枝花纹,但接口处严丝合缝,显然制造工艺极其精湛,并且带有某种自毁或加密的机关。
“崔将军,此物乃陛下亲授,内藏怛罗斯之战前后,安西与长安某些人物往来密信的副本,以及…一份记录了某位节度使与吐蕃使者秘密会晤地点的情报。”冯御史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所有信息,皆由内侍省顶尖匠人以特殊药水与技法微雕于盒内金箔之上,非特定手法无法开启,强行开启则会引动机关,毁掉内容。”
他轻轻将盒子放在书案上,推了过去。“陛下命本官以此物为引,密查朝中与吐蕃暗通款曲之人。如今,张校尉带来的消息与此相互印证,足以说明此事绝非空穴来风!那内贼位高权重,能量极大,甚至能影响到边军动向!石堡城兵力异常空虚,将军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是否也曾受到过来自上面的莫名压力,或是在补给、兵员上被刻意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