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那座无字的坟茔,像一枚投入心湖的沉锚,将沈星晚此前些许的飘忽不定彻底压稳。她不再仅仅是顾言的学徒、伴侣,更是一个被正式认可的、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传承者。这份认知让她的心境愈发沉静,目光也变得更加深远。
她没有急于去打开那把钥匙对应的柜子,仿佛那是一个需要以更庄重心态去开启的圣殿。她依旧每日研读、练习,只是投入的心力更甚以往。她对那卷殿宇结构图的钻研进入了新的阶段,开始尝试不依靠图纸,仅凭记忆和理解,用最普通的松木制作一些关键节点的实体模型,以此验证自己对力学传递和空间结构的把握。
顾言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他不再对她的学习进程做任何具体的安排或指导,而是完全放手,任由她在那个浩瀚的技艺世界里自由探索,只在她偶尔偏离核心或走入死胡同时,才会用一两个词,或是一个简单的示范动作,将她引回正途。这种绝对的信任和有限的、精准的引导,让沈星晚的成长速度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这日,顾言将那张修复后一直收在琴囊中的“枯木龙吟”古琴再次取了出来,平置于那张金丝楠木大案之上。琴身漆面光华流转,但在顾言眼中,似乎仍有些许未尽之意。
“漆面已成,木胎未满。”他抚过冰凉的琴身,对沈星晚道,“一张好琴,漆是衣冠,木胎才是筋骨魂魄。‘枯木龙吟’的木胎虽已是上选,但历经数百年,其内部纤维的活力、共鸣的潜力,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沈星晚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要为这张古琴“醒胎”。这是一种传说中极高深的古琴养护技艺,并非简单的修复,而是通过一系列极其精微复杂的手法,重新激发琴体木质的内在活力,使其音色更加通透、圆润、松透,如同唤醒一位沉睡的宗师。
这远比修复紫檀印匣要难上千百倍。需要对木材特性、振动原理、乃至古琴制作的所有秘辛都有着登峰造极的理解,下手的力道、时机、方法稍有差池,便可能毁掉这张千古名琴。
“我能做什么?”沈星晚没有畏惧,只有跃跃欲试的郑重。
顾言打开那个一直未曾动用的、存放最珍贵工具的柜子。里面并非珠光宝气,而是一排排造型各异、材质特殊、闪烁着幽冷光泽的工具,每一件都透着岁月的沉淀和极致工艺的光芒。他取出一套用犀角、象牙和特定年份的竹根制成的、形状古怪的“醒胎”工具——有用于内部探振的细针,有用于微力按摩的弧形刮板,有用于引导震动的音叉和共鸣箱。
“你先看,先听。”他将工具放在案上,言简意赅。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再次用音叉轻轻敲击琴身不同部位,让沈星晚贴近了仔细倾听。与之前单纯分辨木质不同,这次需要听的是更抽象的“活力”——声音的穿透力、余韵的层次、振动在琴体内传递的流畅度。
沈星晚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凝聚在双耳。她听到了沉郁厚重的宫音,听到了清越明亮的羽音,但也隐隐感觉到,在某些音区,振动似乎有些许阻滞,余韵不够绵长,仿佛琴体的某些“经络”尚未完全畅通。
顾言开始动手了。他的动作不再是雕刻或修复时的精准利落,而是变得极其缓慢、轻柔,充满了某种神秘的仪式感。他用那根犀角细针,以特定的频率和角度,极其轻微地探入龙池、凤沼(古琴底部的出音孔),仿佛在为其号脉;他用那弧形刮板,蘸取特制的、用数十种草药和矿物调和的养护膏,在琴腹内部那些关键受力点上,进行着力度恰到好处的“按摩”,引导木质纤维放松、舒展;他还会在特定的时候,用那特制的音叉引发一个持续而稳定的基音,贴近琴体,利用共振来“梳理”内部的结构。
整个过程,顾言几乎不言不语,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正在施行古老巫医的祭司。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与这张古琴进行着最深层次的交流,感受着它最细微的反馈,并据此调整着下一步的手法。
沈星晚在一旁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耳朵全力地听着。她发现,随着顾言的动作,琴体被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正在发生着极其微妙却真实的变化——那些原本略显阻滞的地方,声音渐渐变得通透,余韵也开始变得悠长而富有层次感!
这是一种近乎“点化”的神奇过程!
顾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缓缓停手,额上已见细密汗珠。他将工具递给沈星晚:“试试。力道,用意不用力。频率,跟着琴走。”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洗净双手,庄重地接过那套沉甸甸的工具。她学着顾言的样子,先将手轻轻按在琴身上,闭上眼睛,努力去感受那漆面之下,木质仿佛正在缓慢呼吸的韵律。
然后,她拿起那根犀角细针,屏住呼吸,循着之前听到的那处略有阻滞的徵音区域,极其轻柔地探入凤沼。她的手腕完全放松,仅以指尖最细微的神经控制着针尖,去触碰、去感受琴腹内部的振动节点。
起初,她有些不得要领,针尖传来的反馈模糊不清。但她没有急躁,反复调整着角度和力度,努力将自己的呼吸与琴体那无形的“呼吸”调整到同一频率。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她仿佛能“看”到针尖所及之处,那些沉睡的木质纤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草地,开始微微颤动、舒展!她手下那原本需要刻意控制的针,似乎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自行找到了最合适的路径和力度!
她心中一凛,知道这就是顾言所说的“用意不用力”,“跟着琴走”!
她依循着这种感觉,开始用弧形刮板进行“按摩”。她不再是在“做”一个动作,而是在“参与”一个生命苏醒的过程。她的心神与指尖的感受、与耳中听到的音色变化完全融为一体。
顾言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看着沈星晚从最初的生涩试探,到逐渐找到感觉,再到最后那几乎与他如出一辙的、充满灵性的操作,深邃的眼底波澜涌动。他看到了她超越技巧层面的悟性,看到了她与木材、与器物之间那种天生的、深刻的共鸣。
当沈星晚完成最后一个步骤,轻轻放下工具时,她感觉整个人如同虚脱,但精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愉悦。
顾言再次敲击琴弦。
“嗡——”
一声琴音响起,比之前更加松透、圆润、饱满!声音仿佛不是从乐器中发出,而是从山谷幽涧中自然涌出,带着林木的呼吸和泉水的灵动,余韵袅袅,在工棚内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枯木龙吟,此刻才真正名副其实!
沈星晚怔怔地听着这宛若天籁的琴音,胸中被巨大的成就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充斥着。她不仅参与唤醒了一张古琴的灵魂,更在过程中,触摸到了顾言技艺世界中那最玄妙、最核心的部分。
顾言的手指轻轻按在仍在微微振动的琴弦上,目光落在沈星晚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的脸上。
“你听到了吗?”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星晚用力点头,眼眸亮如星辰:“听到了……它的筋骨在舒展,它的魂魄在歌唱。”
顾言深深地望着她,许久,缓缓道:
“这,才是真正的‘共震’。”
不是与单一木料的共鸣,而是与一件历经沧桑、凝聚了无数匠人心血的完整器物的灵魂,达到深层次的共振与理解。
沈星晚的心重重一跳,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最柔软的深处。
星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古琴上,洒在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
无声的交流,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们不仅共享着技艺,更共享着对器物之魂的敬畏与追寻。
而这把古琴重获新生的龙吟,便是对他们之间这份深刻默契,最动听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