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青”琴与沈星晚亲手打造的沉雄琴桌,如同两位默契的战友,在工棚内构成了一道无声却坚实的壁垒。然而,院墙之外的风声,却一日紧过一日。
起初只是些微的异样。原本定期送木料来的伙计迟到了几日,托赵伯捎来口信,说是城里查得严,好些料场都暂时关了。接着,山脚下那家时常换些米粮的杂货铺,也委婉地表示某些货品“暂时短缺”。
顾言对此沉默以对,只是将院门检查得更勤,入夜后,会在院墙周围不易察觉的地方,设下一些简易却有效的预警机关。他的沉默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野兽被侵入领地后的冰冷警惕。
沈星晚则将这份日益迫近的压力,化作了更为专注的沉潜。她不再进行需要大量耗神的大型制作,而是重新回到了最基础的打磨和雕刻练习中。只是,她练习的内容,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开始雕刻一些极其微小、结构却异常复杂的榫卯构件。这些构件并非任何已知家具或建筑的部件,更像是某种精密机关的核心零件,带有巧妙的卡扣、弹片和联动装置。她雕刻得极其耐心,对精度的要求达到了变态的程度,每一个微小的弧面、每一个毫厘的差距,都反复修整,直到完美。
她用的木料,也多是从那块巨大的紫榆根料和阴沉木上精心取下的边角料,质地坚硬无比,加工难度极大。但她乐此不疲,常常对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木料,一雕琢就是一整天。
顾言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目光掠过她手下那些奇形怪状、用途不明的微小构件,深邃的眼底会闪过一丝了然,却从未出言询问或干涉。他只是在她需要某些特别细小的刻刀或打磨工具时,默不作声地将一套他早年自制的、精度极高的微型工具推到她手边。
这日清晨,山间起了罕见的浓雾。乳白色的雾气如同厚重的棉絮,将整个小院层层包裹,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消失在了一片朦胧之中,连声音似乎都被这浓雾吸附,天地间一片诡异的寂静。
念初有些害怕地偎在沈星晚身边,小声问:“姐姐,外面怎么了?是不是有吃人的大妖怪?”
沈星晚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安慰:“没有大妖怪,只是起雾了。你看,我们的院子不是好好的吗?”
她的话音刚落,院门外隐约传来了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以及几声压低的、模糊的人语。
顾言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身影一闪,已无声无息地贴在了院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他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如同一尊蓄势待发的石雕。
沈星晚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将念初轻轻推向屋内,低声道:“念初,回屋里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念初似懂非懂,但看着沈星晚严肃的表情,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跑回了屋里。
沈星晚则快速走到工棚一角,将她这些日子雕刻的那些微小构件,以及几件顾言给她防身的、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木工工具,迅速而有序地收拢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动作不见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决绝。
院门外的声音并没有靠近,似乎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伴随着车轮声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在浓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言又在门后静立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沉静,但眼神却比这浓雾还要冰冷。
“他们是在试探。”他走到沈星晚身边,声音低沉。
沈星晚点了点头,她也感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车轮和人声,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施压,一种宣告——“我们知道你在哪里,我们随时可以来”。
“这雾……”沈星晚望向窗外那一片混沌,蹙起了眉,“来得太不是时候。”
浓雾遮蔽了视线,也掩盖了声音,无疑给那些潜在的窥视者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雾总会散的。”顾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玄天青”琴旁,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却没有拨动,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人心里的雾,才最难驱散。”
他转过身,看向沈星晚,目光落在她手边那些刚刚收拢的、形状奇特的微小构件上。
“你做的这些东西,”他忽然问道,“是想布一个‘锁’?”
沈星晚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点头:“是。一个基于榫卯原理的‘锁’。我想试试,能否用我们最熟悉的方式,为这小院多加一道门。”
她没有详细解释这个“锁”的具体结构和原理,但顾言已然从那些构件的形态和组合方式中,看出了端倪。那绝非普通的锁具,而是一个融合了机关术、振动感应甚至可能还有她独特“听音”能力的复杂系统。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道:“需要我做什么?”
沈星晚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心中一暖,指着那张沉雄的琴桌和“玄天青”古琴:“这个‘锁’的核心,需要借助‘玄天青’的振动和这张琴桌的传导。我想将感应机关,布设在琴桌的四足与地面接触的关键节点,以及琴桌与‘玄天青’的接触面上。一旦有非正常的振动或触碰……”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顾言已然明白。这是一个将他们的杰作本身,化为防御体系的绝妙构想!
“可以。”顾言毫不犹豫地应下,“需要调整琴桌或琴的哪里,你尽管动手。”
这是一种比交付钥匙更深层次的信任,是将他们共同的心血之作,完全交托给她进行改造。
沈星晚重重地点了点头。
浓雾依旧封锁着天地,工棚内却灯火通明。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开始了工作。顾言负责稳住琴桌和古琴,并在沈星晚需要时,以其对结构和力道的精准把握,协助她进行一些极其精微的调整。沈星晚则全神贯注,将她那些精心雕刻的微小构件,依照心中推演了无数次的方案,一点点地嵌入琴桌基座内部预设的卡槽,连接上特制的、几乎看不见的蚕丝触发线,并将线的另一端,巧妙地引向“玄天青”琴腹内那与纳音相连的振动敏感点。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在为一尊珍贵的艺术品进行最精细的手术。每一次下刀,每一次安装,都凝聚着她全部的心神和对榫卯机关之道的理解。
时间在指尖悄然流逝,窗外的浓雾似乎也变得更加深沉。
当沈星晚将最后一个触发机关安装调试完毕,轻轻吁出一口气时,天光已然透过浓雾,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亮色。
“好了。”她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充满了完成一件杰作的明亮。
顾言仔细检查了琴桌和古琴的外观,几乎看不出任何被改动过的痕迹。他伸出手,尝试着用正常抚琴的力道去触碰“玄天青”,琴音清越,一切如常。
然后,他拿起一把小锤,走到院门方向,对着门框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
“铛。”
几乎在敲击声传来的同时,原本静置于琴桌上的“玄天青”,七根琴弦竟无风自动,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震颤之音!虽然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清晰的警告意味!
成了!
这以琴为耳、以桌为身的“锁”,已然被成功激活!
顾言眼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看向沈星晚,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激赏!
沈星晚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走到琴桌旁,伸出手,轻轻按在琴弦上,那急促的震颤声立刻平息下来。
“现在,”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正在逐渐变淡的雾气,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可以安心等雾散了。”
顾言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逐渐透出曦光的天空。
“雾散之后,便是晴天。”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信念。
工棚内,“玄天青”琴静静地横卧于沉雄的琴桌之上,玄青色的漆光在渐亮的天光下流转,仿佛一位闭目养神、却已耳听八方的守护者。
雾锁重楼,终将散去。
而他们以技艺与心血构筑的防线,已然无声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