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的来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迥然不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那枚刻着“墨”字的木质令牌,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顾言工作台的左上角,紧挨着沈星晚做的那个小木托和那块刻满心事的黄杨木刻。它看似朴实无华,却仿佛重若千钧,牵动着小院中每一个人的心绪。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外界的压力似乎因墨尘的出现而暂时停滞,但顾言和沈星晚都清楚,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那枚木令,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议题。
顾言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专注于大型的制作或修复,而是开始反复检查、保养工棚内的每一件工具,从最大的开荒斧到最细的牛毛刻刀,他都擦拭得锃亮,上油,调试,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他也会花更多时间陪伴念初,教他辨认不同的木材,或是用边角料给他做简单的小玩具,眼神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深沉。
沈星晚则将内心的纷乱全部倾注到了对那枚木令的研究上。她将其拿在手中反复摩挲观察。令牌的木质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紫色木料,质地紧密如玉,触手温润,比紫檀更显沉静。上面的“墨”字,并非雕刻,倒像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生长”出来的,笔画与木纹天然融合,毫无匠气,透着一股玄奥。
她用指尖轻轻叩击令牌,声音沉郁凝实,余韵极长,显示出内部结构异常均匀致密。她甚至尝试着用自己那日渐敏锐的感知去“倾听”这块木头,恍惚间,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一股浩然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看出什么了?”顾言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低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
沈星晚将令牌递还给他,摇了摇头:“木质和工艺都非同寻常,远超我所知。这位墨前辈,恐怕来历不凡。”
顾言接过令牌,握在掌心,目光深邃:“墨家,自古以机关术闻名。‘墨守成规’,说的便是其防守之坚。若他真是墨家传人,其技艺与底蕴,确实深不可测。”
沈星晚心中一动。墨家?那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无数传奇的学派?如果真是如此,那墨尘的邀请,分量便截然不同了。
“那……我们去吗?”她抬起头,看向顾言,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数日的问题。
顾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苍劲的银杏树,良久,才缓缓道:“守,固然是一种坚持。但有时,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寻找新的生机。”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星晚脸上,“我们守在这里,凭借地利与准备,或可抵挡一时。但对方势力盘根错节,长久下去,终是困局。更何况……还有念初。”
提到念初,沈星晚的心柔软了下来,同时也更加清醒。他们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但绝不能拿念初的未来冒险。
“而且,”顾言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墨尘所言‘同道中人’、‘传承之所’,若为真,对你的成长,或许大有裨益。你的天赋,不应被局限在这方寸之地,也不该终日笼罩在危险的阴影下。”
他的话,说到了沈星晚的心坎上。她热爱这里的每一寸木头,每一件工具,珍惜与顾言相处的每一刻时光。但她同样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渴望与更多同道交流,渴望将这份传承发扬光大。一直困守,固然安稳,却也如同温水煮蛙,绝非长久之计。
“我明白了。”沈星晚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顾老师,我听您的。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跟着您。”
是留守,硬扛到底?还是暂离,寻找新的可能?这个决定,终究需要顾言来下。她愿意将选择权,完全交托给他。
顾言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追随,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好。”他沉声道,“我们走。”
决定既下,两人不再犹豫,立刻开始着手准备。离开,并非仓皇逃窜,而是一次有计划、有准备的转移。
顾言开始筛选需要带走的物品。那些体积庞大、不易携带的大型工具和木料,被仔细封存,藏于工棚内特制的暗格或地窖之中。他只挑选了最核心、最珍贵的一套工具,以及一些极品的小块木料样本。那卷殿宇结构图、几本最重要的古籍、以及“玄天青”古琴,是必须带走的。沈星晚做的那个“无心之盒”,也被她郑重地收了起来。
沈星晚则负责整理日常用品和念初的衣物。她将那些布设在后院的机关核心构件小心拆卸下来,打包收好。这些凝聚了她心血的装置,或许在新的地方还能派上用场。
整个过程,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有收拾物品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离愁,却又被一种对未来的坚定期盼所冲淡。
念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往常一样四处乱跑,而是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爸爸妈妈忙碌,小脸上带着一丝懵懂的不安。
“念初,”沈星晚收拾好东西,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柔声问道,“我们要出一趟远门,去一个新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你怕不怕?”
念初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沈星晚,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打包工具的顾言,用力摇了摇头:“有爸爸和姐姐在,念初不怕!”
孩子的信任,如同最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沈星晚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她笑着摸了摸念初的头:“对,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不怕。”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就绪。几个不算太大的行囊堆放在工棚中央,里面装着他们最重要的家当和传承。
顾言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多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小院,目光从每一件熟悉的工具、每一块浸润了手掌温度的木材上掠过,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然。
他拿起那枚“墨”字木令,对沈星晚道:“我们今晚就走。”
夜行,能最大程度避开可能的眼线。
沈星晚点了点头,握紧了念初的小手。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夜行的好时机。顾言熄灭了工棚内最后一盏油灯,整个小院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轻轻推开后院那处被沈星晚巧妙修复、并设置了临时解除机关的荆棘屏障缺口。三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沿着后山那条隐秘的小径,向着山下清河镇的方向而去。
在离开之前,顾言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小院。那里,有他半生的记忆,有师父未竟的梦想,也有他与沈星晚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
但他没有停留,毅然转身,一手紧握着沈星晚的手,另一只手将念初稳稳地背在身后,大步流星地没入山林深处。
前路未知,福祸难料。
但手中木令微温,身边之人坚定。
这便够了。
山林寂静,唯有脚步声声,踏碎了月色,也踏向一个全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