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秋馆的窗纸上糊着新换的云母片,晨光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安陵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膝上的素色绣帕,帕子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不见线头——这是她如今最瞧不上的手艺,却也是前世赖以生存的根本。
“小主,内务府刚递了牌子,说翊坤宫的年嫔昨儿夜里又摔了茶盏,罚了两个小太监去慎刑司。”
雪松捧着刚煎好的参茶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是因为御膳房送的点心,不如从前华妃娘娘时精致了。”
安陵容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意料之中。”
她轻轻吹了吹浮沫,“年世兰那样的性子,从云端跌下来,哪能甘心?”
“只是这摔茶盏的力气,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雪松侍立在一旁,见她神色平静,忍不住多嘴:“娘娘倒不惊讶?”
“奴才听小厨房的人说,前儿淳贵人又在御花园里哭着要皇上为她腹中孩子报仇呢,这后宫里,怕是要翻天了。”
“翻天?”安陵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冷冽,“皇上心里的天,从来没动过。”
“年羹尧一日不倒,年世兰便还有口气;”
“淳贵人那点眼泪,不过是皇上借刀杀人的幌子。”
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里间的摇篮——六阿哥正在酣睡,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奶渍。
这孩子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的,比同龄的阿哥壮实不少,只是性子懒得出奇,整日除了吃奶便是睡觉,鲜少哭闹。
“雪松,”安陵容忽然开口,“六阿哥今儿醒了多久?”
“回娘娘,卯时喂了奶,这会儿又睡下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雪松笑着回话,“这孩子也真是省心,别的阿哥这个时辰早该哭闹着要抱了,偏咱们六阿哥,就爱蜷在襁褓里,像只贪睡的小猫。”
安陵容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懒些好,懒些才稳妥。”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儿子柔软的耳垂,“前世的债,不该由他来还。”
雪松这才察觉自家主子话里有话,却不敢多问,只低头道:“太医昨儿来请脉,说六阿哥脉象沉稳,是个有福气的。”
“就是……就是说这性子太静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许是随了小主您呢。”
“随我?”安陵容指尖一顿,随即失笑,“他可比我有福气多了。”
是啊,比前世的她有福气太多。
那时她还是个连封号都带着羞辱意味的“鹂妃”,困在景仁宫的偏殿里,看着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自己却连只鸟都不如。
而如今,她是谨妃,育有六阿哥,虽不算盛宠,却也稳居妃位,足够护着儿子平安长大。
只是……想到“前世”二字,安陵容的心还是微微一紧。
华妃被贬的速度,比她记忆中快了整整三个月;
淳贵人的哭诉,也比前世多了几分刻意的狠厉。
这细微的偏差,像投入静水的石子,让她忍不住揣测——是不是有什么,正悄悄脱离原本的轨迹?
“罢了。”她收回手,理了理衣襟,“前世如何,与今生无关。”
“我如今是六阿哥的额娘,是皇上的谨妃,不是那个唯唯诺诺、靠嗓子和香料讨生活的安陵容了。”
雪松见她神色坚定,忙道:“小主说的是。咱们有六阿哥在,往后的日子定能越来越好。”
安陵容没再说话,只望着窗外的秋景。
涵秋馆的爬山虎已染上红意,顺着廊柱蜿蜒而上,像极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
她知道,华妃被贬不过是这盘棋的一步,往后的路还长,可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这桩事暂且落定后,圆明园倒真沉寂了些时日。
淳贵人的哭诉渐渐少了,曹贵人日日往太后宫里送些温宜做的小玩意儿,甄嬛安心养胎,连翊坤宫的年嫔,也鲜少再有动静。
仿佛那一场疾风骤雨,真就随着华妃的失势而停歇了。
只是深宫的平静,从来都是暴风雨的前兆。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雍正三年十月。
圆明园的银杏落了满地金箔,踩上去沙沙作响;
昆明湖的水面结了层薄冰,被风一吹,裂出细碎的纹路。
各宫都忙着差人往暖阁添设银炭盆,廊下挂起厚厚的毡帘,连洒扫的宫女都裹紧了夹袄——冬日的脚步,已在这秋末的寒意里渐渐清晰。
谁也未曾留意,内务府库房的流水册上,“年羹尧进献”的字样已断了月余。
那些曾堆满半座库房的西域玉器、江南绸缎,如今只余下蒙尘的空箱,像被遗忘的注脚。
更没人知晓,勤政殿东暖阁的密档柜里,一份泛黄的折子正摊在御案上。
皇上握着朱笔,在“年党”名单上圈圈点点,笔尖划过之处,墨色晕染如血——甘肃巡抚胡期恒、直隶总督李维钧……那些曾靠着年羹尧青云直上的名字,一个个被打上猩红的圈,像判了死刑的烙印。
这看似沉寂的秋日,藏着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寒意。
园中景色依旧是好的,枫树叶红得像燃着的火,山楂果在枝头坠成串,透着几分热闹的秋意。
可碧桐书院里的甄嬛,却总觉得心头压着块冰。
自前些日子淳贵人小产、华妃被贬为年嫔后,园子里的风声确实松快了些。
翊坤宫那边再没传出苛责下人的动静,曹贵人日日守着温宜不出门,淳贵人也只在镂月开云殿抄经,连请安都免了。
可这份平静,却让甄嬛越发不安。
“主子,今儿风大,要不要把窗关上?”崔槿汐捧着件银鼠披风进来,见她对着窗外的落叶出神,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
甄嬛摇摇头,指尖抚过小腹——这里的动静越来越明显了,胎儿时常在腹中踢腾,像在提醒她肩负的重量。
“你说,这安静是不是太刻意了?”
她轻声问,“年羹尧的贡品断了月余,朝中竟没半点风声,这不正常。”
崔槿汐为她披上披风,声音压得极低:“小主是说……皇上在等?”
“是在等一个时机。”甄嬛望着勤政殿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年羹尧手握兵权,若贸然动手,恐生兵变。”
“皇上这是在……温水煮青蛙。”
正说着,小允子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小主,这是苏总管刚让人送来的,说是皇上赏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的玉兰,莹白温润。
甄嬛拿起玉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忽然想起去年此时,皇上也曾赏过支类似的簪子,那时年世兰还在翊坤宫摆着华妃的架子,年羹尧刚平定了青海之乱,正是势焰滔天的时候。
不过一年,已是天翻地覆。
“替我收好吧。”她将玉簪放回盒中,“告诉苏总管,谢皇上恩典。”
小允子退下后,崔槿汐轻声道:“皇上这是……记挂着主子呢。”
甄嬛却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底:“记挂的,或许不只是我。”
她摸了摸腹中的孩子,“这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窗外的风卷着银杏叶,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甄嬛望着满地金黄,忽然觉得这晚秋的美景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有等着看年家覆灭的,有盼着她出错的,还有那高高在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
这平静,原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