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晴密报带来的寒意尚未在心头散去,何济脸上已重新浮起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他指尖微动,那张写着“沈雁秋有异”的纸条便在金芒一闪间化为细碎尘埃,飘散无踪。转身回到舱内,目光扫过软榻:慕容月蜷在绒毯下睡得香甜,颊边红晕未褪,长睫如蝶翼般静谧;云初雪已自行坐起,背脊挺直如雪峰孤松,冰蓝的眸子望向窗外墨色江水,侧脸清冷依旧,只有略显苍白的唇色透出几分虚弱。何济走到她身边,未语先笑,指尖凝聚一点温煦的金芒,隔空点向她心口:“云姐姐,你这‘无碍’二字,可瞒不过济某这双眼睛。心脉寒气淤滞,若不及时疏导,留下暗疾,日后雪域圣庙怕是要找济某拼命。”那金芒如同冬日暖阳,丝丝缕缕渗入她体内,云初雪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却并未抗拒,只低声道:“有劳。”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寒。
“自家姐姐,说什么有劳。”何济收回手,桃花眼弯起,目光又落到慕容月酣睡的娇颜上,“月儿妹妹这酒债讨得惊天动地,怕是不到日上三竿醒不来。正好,济某去甲板上透透气,顺便…躲躲债主。”他朝云初雪促狭地眨眨眼,转身便走,步履轻快,仿佛刚才那纸密报带来的阴霾从未存在。
推开舱门,带着水汽的清凉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暖香与酒意。金鳞宝船巨大的船身破开墨玉般的江面,两岸山影幢幢,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甲板空旷,唯有一角,一盏琉璃风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灯下,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凭栏而立。
柳如烟。
她未着往日繁复的宫装,只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如烟雾的浅碧纱衣。夜风拂过,衣袂飘飘,青丝微扬,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的月中仙子。她并未抚琴,只是静静望着浩渺江面,侧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寂寥。
何济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样子倚在雕花栏杆上,目光也投向那无垠的墨色。“柳大家这‘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一个人独享,未免太过小气。”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打破了夜的沉寂。
柳如烟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微微侧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颈项。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清浅,却似揉碎了月华,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静美。“先生来了。”她声音如同幽谷清泉,泠泠悦耳,“这江风清冷,正好醒酒,也醒…梦。”
“哦?柳大家做了什么好梦?”何济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月光落在她脸上,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褪去了花魁的媚色,倒透出几分书香门第的清雅底蕴。
柳如烟眸光流转,落在何济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通透。“梦见了秦淮河的画舫,梦见了摘星楼的金杯玉盏,梦见了无数人痴迷仰望的眼神…”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也梦见了…那方小小的、刻着‘柳如烟’三字的沉香木牌,挂在摘星楼最显眼的位置,明码标价,任人品评。”
何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桃花眼里映着琉璃灯火和她清丽的容颜,多了几分认真。“那…是噩梦?”
“是枷锁。”柳如烟轻轻摇头,一缕发丝被风吹到颊边,她抬手随意拂开,动作间带着说不出的洒脱,“是困住一只雀鸟的金丝笼,再华美,也是牢笼。先生当日替我解了那身契,解了那挂牌,却不知…有些笼子,是刻在心里的。”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吹动她纱衣的裙摆,猎猎作响。何济沉默片刻,忽然道:“济某略通歧黄之术,尤擅…解心锁。柳大家可想试试?”他眼中重新漾起那抹促狭的光,“诊金嘛…一曲《渔舟唱晚》如何?济某许久未闻柳大家的琴音,耳朵都要生锈了。”
这无赖的邀约冲淡了方才的沉郁。柳如烟忍俊不禁,眼波流转,横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风情,既非花魁的刻意撩拨,也非闺秀的矜持羞涩,倒像是知己好友间的嗔怪。“先生这诊金,收得倒是不贵。只是…此处无琴。”
“琴在心中,何须外物?”何济笑吟吟地伸出手,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柳大家只需写一字于济某掌心,济某便知你心锁何在,钥匙何寻。”
这近乎轻佻的举动,由他做来却带着坦荡的磊落和不容置疑的自信。柳如烟看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掌,略一迟疑,终究伸出纤纤玉指,带着微凉的触感,在他温热的掌心,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一个字。
那是一个“柳”字。
指尖划过掌心肌肤,带着细微的痒意,如同羽毛轻搔心尖。何济垂眸,感受着那指尖的轨迹,待她最后一笔落下,他忽然合拢手掌,将那微凉的指尖虚虚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柳如烟指尖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轻轻握住。他并未用力,只虚虚拢着,指尖在她方才写字的掌心位置轻轻摩挲,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柳字…”何济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声音低沉悦耳,如同耳语,“拆开来看,左‘木’,右‘卯’。”
柳如烟被他看得心跳有些失序,强自镇定地问:“木与卯,何解?”
“‘木’者,生机也,向上生长,向往自由。”何济的指尖在她掌心那无形的“木”旁缓缓移动,仿佛在描绘一棵树的枝干,“柳树最是坚韧,插枝即活,迎风而舞,纵使生于河堤岸旁,被水浸风蚀,亦能抽出万千绿丝绦,自成一道风景。此乃其本性,亦是其傲骨。”
他话语中的深意让柳如烟心神微震,美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而这‘卯’字…”何济话锋一转,指尖移到“柳”字右侧,轻轻一点,“在测字术中,有‘门户’之象,亦有‘开启’之意。”他忽然凑近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笑意,“柳大家心中之笼,钥匙不在别处,就在这‘卯’字之中!此笼非金非铁,乃是‘心门’自锁!你只需问自己一句: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这江湖之远,何处不可安放一张琴?何必执着于‘秦淮柳如烟’那方寸之地?”
柳如烟只觉得一股暖流随着他的话语和指尖的温度,猛地撞开心扉!长久以来束缚着自己的、那无形的枷锁,仿佛被这“卯”字的“开启”之意狠狠劈开了一道缝隙!江风浩荡,吹得她衣袂翻飞,长发狂舞,心湖却前所未有的澄澈开阔!是啊,摘星楼的牌子摘了,身契烧了,为何还把自己困在“花魁柳如烟”的旧梦里?这浩渺江湖,何处不能安身?何处不能抚琴?
“先生是说…”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更是豁然开朗的明悟,“心锁自生,亦需自解?钥匙…便是这‘逍遥’二字?”
“正是!”何济朗笑一声,松开她的指尖,顺势从腰间抽出一支通体碧绿、温润生光的玉箫,“心向逍遥,何处不逍遥?柳大家,枷锁已解,何不纵情一曲?”
柳如烟看着他手中那支玉箫,又看看浩渺江天,胸中块垒尽去,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与畅快油然而生!她不再犹豫,后退一步,对着何济盈盈一礼,眼波流转间,是洗净尘埃的明丽与坚定:“先生高论,如烟受教了。既如此,便请先生以箫相和,听如烟这一曲…《逍遥游》!”
她并未带琴,此刻却丝毫不以为意。只见她素手轻抬,十指纤纤,竟在虚空之中,对着浩荡江风与漫天星斗,凌空而“抚”!指尖划过空气,带起无形的涟漪,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弦在月光下震颤!
何济眼中爆发出惊艳的光芒!好一个柳如烟!竟能以气御音,虚空抚琴!他再不迟疑,玉箫就唇,一缕清越悠扬、空灵洒脱的箫音袅袅而起,如同月下清泉,瞬间融入这浩渺的天地之间!
箫音起调,清越高远,如鲲鹏展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柳如烟的指尖随之灵动翻飞,无形的琴音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时而如高山流水,磅礴大气;时而如闲云野鹤,自在悠然!那琴音虽无形,却仿佛响彻在甲板每一个角落,响彻在听者的心湖深处!她闭着眼,唇角含笑,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与江风之中,衣裙翻飞,青丝舞动,仿佛已与这天地、这江风、这箫音融为一体!再不见半分花魁的妩媚,只有一种超脱物外、不染尘埃的仙姿与洒脱!
何济的箫音时而激越,如惊涛拍岸;时而低回,如幽谷回风。他一边吹奏,一边含笑注视着月光下忘情“抚琴”的柳如烟,眼神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这才是真正的柳如烟,褪去浮华,绽放本心,如同挣脱了金丝笼的彩凤,终于翱翔于属于她的九天!
箫琴和鸣,在寂静的江面上远远传开,惊起了夜宿的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向远方。船头守卫的几名护卫,早已听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江面回荡,久久不散。
柳如烟缓缓停下手指,睁开眼,那双美眸亮得惊人,如同被清泉洗过的星辰,再无半分迷惘与愁绪,只有一片澄澈的喜悦与逍遥。她看向何济,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月下初绽的白莲,纯净而美好:“先生,这江湖…当真好风好水!”
何济收起玉箫,抚掌大笑:“好一个‘好风好水’!柳大家此曲,当浮一大白!可惜蜜儿妹妹烤鸡吃完了,月儿妹妹醉倒了,不然定要拉她们来听听,什么叫真正的‘逍遥客’!”他走到她身边,并肩望向远方隐约透出鱼肚白的天际线,声音带着由衷的欢喜,“恭喜柳大家,梦醒江湖,得见逍遥。”
柳如烟侧首看他,月光勾勒着他俊朗的侧脸和含笑的唇角,心中暖意融融。是他,用那支玉箫,用那番“拆字解心”的话语,为自己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先生再造之恩,如烟铭记于心。”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从今往后,秦淮河再无花魁柳如烟,只有江湖一琴客,柳如烟。”
“好!”何济朗声道,“那柳琴客,日后济某行走江湖,少不得要叨扰你的琴音佐酒了!”
“随时恭候。”柳如烟莞尔,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诊金…就按先生方才说的,《渔舟唱晚》一曲抵了。”
两人相视而笑,江风拂过,带着初晨微凉的清新气息,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就在这时,通往客舱的楼梯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迟疑和怯懦。
何济和柳如烟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沈雁秋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玉小盅,正袅袅婷婷地走上来。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浅碧衣裙,眉眼温婉,如同初春枝头最柔嫩的柳芽。她看到船头并肩而立的两人,尤其是看到柳如烟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何大哥,柳姐姐…”她走近,声音柔柔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我…我见云姐姐气色不佳,特意熬了些宁神补气的参汤,想给云姐姐送去。路过此处,见两位在此赏景…”她微微垂首,露出白皙优美的颈项,“汤熬得多,若不嫌弃,也请两位用些暖暖身子。”她将托盘往前递了递,青玉盅里散发出淡淡的参香。
柳如烟刚得新生,心情正好,闻言笑道:“雁秋妹妹有心了。这参汤闻着就香,正好驱驱这江上寒气。”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接。
何济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沈雁秋端着托盘的手指。那几根纤纤玉指,在微凉的晨光下,似乎比平日里更苍白了几分,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不正常的微颤。他想起楚晚晴那张纸条上冰冷的字迹:“噬心蛊”。
就在柳如烟指尖即将触到青玉盅的刹那,何济忽然抬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托盘,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沈雁秋的手腕。一股极其细微、带着试探意味的温和力量瞬间透入!
沈雁秋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针尖刺中!端着托盘的手剧烈一晃,那青玉盅里的参汤顿时泼洒出少许,落在何济月白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啊!”沈雁秋低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惊慌和自责,“何大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慌忙放下托盘,掏出自己的丝帕,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擦何济衣袖上的污渍。
“无妨无妨。”何济笑容不变,甚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巧妙地避开了她伸来的手,自己用指尖掸了掸衣袖,“一点参汤而已,正好给济某这袍子添点药香。”他目光落在沈雁秋慌乱失措、泫然欲泣的脸上,那惊惶不似作伪,但方才她手腕脉搏那一瞬间的紊乱和体内那股阴寒蛰伏的异样感…也绝非错觉!
柳如烟也忙道:“雁秋妹妹别急,不过湿了点衣袖,不打紧的。”她看着沈雁秋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只当她是被吓到了。
沈雁秋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那方丝帕,声音带着哽咽:“我…我再去给云姐姐盛一碗…”说罢,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什么,匆匆端起托盘,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下楼梯,那纤细的背影在微明的晨光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皇和…脆弱。
柳如烟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微微蹙眉:“雁秋妹妹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何济望着楼梯口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桃花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芒如流星般划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端起那盅泼洒了小半的参汤,凑到鼻尖,极其仔细地嗅了嗅。参香浓郁,并无任何异样气味。
“或许是夜里没睡好吧。”何济放下玉盅,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懒散,转头对柳如烟笑道,“柳琴客,天快亮了,不如回去小憩片刻?这江湖逍遥路,可得养足了精神才走得远。”
柳如烟点点头,看着何济含笑的眉眼,总觉得他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自己看不透的凝重。但她刚获新生,心绪激荡,也未多想,只道:“先生也早些休息。”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自己的舱房。
何济推开自己舱门,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他走到窗边,看着江面上渐渐亮起的天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风”字玉符。楚晚晴的情报,沈雁秋异常的脉象和那仓皇离去的背影…还有那盅看似毫无问题的参汤…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脑中飞速串联。
“噬心蛊…目标圣女精血…”他低声自语,眸光幽深似寒潭。若真如此,那这看似平静的金鳞宝船上,已悄然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而猎物…似乎不止云初雪一个。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本随意摊开的、沈雁秋前几日亲手抄录的琴谱。娟秀的字迹旁,一滴极淡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色墨渍,如同凝固的血珠,突兀地晕染在“离”字谱的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