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三日,铅灰色的云层终于裂开道缝隙,碎金似的阳光漏下来,将御花园的枫叶染得透亮。苏锦璃跟着引路的宫娥穿过九曲桥,木屐踩在覆着薄霜的石板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桥下水波微漾,倒映着岸边赤枫与朱红游廊,恍惚间像是踩在一幅流动的秋山图上。袖袋里用油纸包着的辣椒面硌着掌心,想起今早江砚往她袖中塞纸包时,指尖蹭到她腕间墨玉手串的温度,他说:\"宫里御膳房的菜总欠着点滋味,若不合口,悄悄撒些便好。\"
水榭的琉璃瓦上落着几片残枫,檐角铁马在风中轻响,混着里头传来的丝竹声。那是教坊司的乐师在吹奏《霓裳羽衣》,箫声婉转,却透着股刻意的工整,不如江砚在家中闲时弹的那支《渔樵问答》来得自在。宫娥掀起绣着缠枝莲的棉帘,暖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只见皇后端坐在上首的紫檀雕花椅上,凤冠上的珍珠垂帘随着她微倾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映得她脸上的妆容都有些模糊。
\"苏夫人来了?\"皇后的声音像含着冰,尾音拖得极长,\"听闻你在江南时,曾亲教灾民编草鞋,这双手倒是灵巧得很。\"她抬手示意,旁边的宫娥立刻将一张嵌着云石的八仙桌移到水榭中央,桌上的白瓷盘里码放着新鲜食材——猪腿肉剁成的细茸泛着粉嫩,绿豆粉丝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一捧汉源花椒粒青碧油亮,旁边还放着一碟切好的葱姜末,连盛酱油的小壶都是定窑白瓷所制。
寿安公主从人群里钻出来,悄悄拽住苏锦璃的袖角。小姑娘穿着蹙金绣的石榴红宫装,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还歪着,显然是刚从宴席上溜出来的:\"苏姐姐,\"她仰着小脸,声音压得极低,\"皇后娘娘说要考你的厨艺呢,方才还跟淑妃娘娘说,要看你拿惯算盘的手会不会握菜刀。\"公主的指尖冰凉,攥得苏锦璃袖口的缠枝莲纹样都皱了起来。
苏锦璃低头替她正了正步摇,触到那冰凉的点翠羽毛,忽然想起扬州码头的秋日。那时她跟着乳母去买小吃,码头上的船工们围着油锅,炸出来的藕合子金黄酥脆,旁边的老太婆蹲在小马扎上,用枯瘦的手指编着草鞋,草叶在她指间翻飞,像极了此刻皇后眼中闪烁的冷光。她抬眼望向皇后,见对方正用金镶玉的汤勺轻轻叩着桌沿,勺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在光线下流转着妖异的红。
\"皇后娘娘谬赞了,\"苏锦璃福了福身,袖中的辣椒面随着动作蹭到内衬,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编草鞋不过是些粗笨活路,比不得宫里的精细手艺。只是不知娘娘今日想尝什么?\"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食材,见那粉丝泡得恰到好处,根根分明地卧在白瓷盘里,像极了扬州小吃摊上,老板娘用来做\"蚂蚁上树\"的那一种。
\"哦?\"皇后挑了挑眉,珍珠垂帘晃得更急了,\"苏夫人倒是爽快。那就来道...家常便饭吧。\"她拿起汤勺舀起一勺花椒,青碧的籽粒在白玉勺中滚动,\"也好让哀家瞧瞧,能让皇上听得入迷的故事家,这做菜的手艺是否也像话本里写的那般出神入化。\"
周围的妃嫔们发出一阵压抑的窃笑。淑妃坐在皇后下首,穿着一身鹅黄蹙金宫装,头上的东珠钗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听闻苏夫人不仅话本编得好,这算盘也打得精,只是不知这菜刀使得如何?别是把五花肉切成了棋子块,倒像打错了的算盘珠子。\"她说着,用绣着并蒂莲的锦帕掩住嘴,眼角的余光却瞟着苏锦璃的手。
苏锦璃挽起石青色的衣袖,露出腕间那串墨玉手串。那是江砚春闱夺魁后,特意去琉璃厂寻来的,说墨玉养人,又衬她的肤色。玉珠触手生凉,倒让她想起今早出门前,江砚在书案前校勘《考工记》的模样,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忽然转头说:\"今日御花园宴,若皇后为难,便做你最拿手的那道,料想她们也没吃过。\"
她拿起案上的菜刀,那是把新打的精钢厨刀,刀刃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刀身不轻不重,握在手里恰到好处,让她想起江南厨房里,阿娘常用的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菜刀。\"既然皇后娘娘想看家常手艺,\"苏锦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水榭,\"那臣妾便献丑了。这道菜名叫'蚂蚁上树',原是川中民间的吃法,需得用小火慢炒,方能让肉末紧紧裹住粉丝...\"
话音未落,就听见淑妃\"嗤\"地笑出声:\"蚂蚁上树?莫不是把蚂蚁炒进菜里?苏夫人这菜名倒是稀奇。\"旁边的贤妃也跟着点头:\"便是臣妾也从未听过这等菜名,莫不是在江南时学的野路子?\"
苏锦璃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只将目光落在锅中。御膳房的小太监早已生好了银丝炭炉,铜锅里的菜籽油正冒着轻烟。她抓起一把葱姜末撒入锅中,顿时爆出\"滋啦\"一声响,浓郁的香气瞬间散开,压过了殿内的龙涎香。寿安公主凑到锅边,小鼻子使劲嗅着:\"好香!像御膳房做红烧肉时的味道。\"
皇后微微蹙眉,珍珠垂帘遮住了她的眼神。她看着苏锦璃将肉末倒入锅中,手腕轻转,菜刀在锅中翻搅,动作利落得不像个久居深闺的妇人。那肉末在油中渐渐变色,由粉转褐,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旁边的小太监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漏勺都忘了放下。
\"这火候得拿捏准了,\"苏锦璃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人听,\"火大了肉末会焦,火小了又出不了香味。就像话本里写故事,节奏慢了让人犯困,快了又失了韵味。\"她舀起一勺酱油,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勺柄流入锅中,与肉末碰撞出更浓郁的香气,\"这酱油要用镇江的陈年花雕,甜中带咸,才能提鲜。\"
淑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原本等着看苏锦璃手忙脚乱的样子,却不想对方动作行云流水,竟比御膳房的厨子还要熟练。她身旁的容嫔低声道:\"姐姐你瞧,苏夫人切的葱姜末粗细均匀,这刀工可不是一日练得的。\"淑妃\"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湿了桌布上的缠枝莲纹样。
皇后一直没说话,只是用汤勺轻轻拨弄着盘中的花椒。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凤冠的珍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直到苏锦璃将泡发好的粉丝倒入锅中,加了少许高汤,用小火慢慢煨煮时,她才开口:\"苏夫人倒是好手艺,只是不知这'蚂蚁上树',究竟是何滋味?\"
\"娘娘稍候便知。\"苏锦璃用筷子轻轻翻动着锅中的粉丝,见它们渐渐吸收了肉汁,变得油亮透明,上面裹着的肉末果然像一只只黑色的蚂蚁,牢牢地扒在晶莹的\"树枝\"上。她想起在扬州时,父亲常带她去的那家小吃摊,摊主是个四川来的老汉,每次做这道菜时,都会唱着川江号子,那声音混着油锅里的滋滋声,是她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寿安公主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小手指着锅子:\"苏姐姐,好了吗?我闻着都饿了。\"
\"就好了。\"苏锦璃笑着应道,撒上最后一把青蒜末,顿时翠绿与褐红相间,色彩煞是好看。她示意旁边的宫娥取来白瓷盘,将菜小心翼翼地盛出,那粉丝根根分明,裹着油亮的肉沫,散发着浓郁的酱香与微微的辣意——她在最后关头,悄悄往锅里撒了些袖袋里的辣椒面,不多不少,刚好能勾起味蕾,又不至于抢了主味。
菜肴端到皇后面前的矮几上时,整个水榭都安静了下来。淑妃和其他妃嫔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道奇怪的菜究竟是何模样。皇后放下手中的汤勺,亲自拿起象牙筷子,夹起一筷子粉丝。那粉丝入口即化,带着肉沫的鲜香与酱油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辣味在舌尖绽开,层次丰富得让人惊讶。
\"味道...尚可。\"皇后放下筷子,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握着汤勺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只是不知苏夫人这手艺,是从何处学来?哀家倒不知,江南的家常菜竟有这般滋味。\"
苏锦璃用帕子擦了擦手,腕间的墨玉手串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回娘娘,这原是民间小食,做法简单,不过是取些家常食材,用心烹制罢了。就像话本里的故事,再离奇的情节,也离不了柴米油盐的底子。\"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皇后的脸,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寿安公主早就等不及了,自己拿了银匙舀了一大口塞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吃!比御膳房做的八宝鸭还好吃!苏姐姐,你明日再给我做一次好不好?\"
周围的妃嫔们也纷纷拿起筷子,尝过之后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淑妃夹了一筷子,脸色有些尴尬,原本准备好的嘲讽话语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倒是贤妃真心赞道:\"苏夫人好手艺,这菜看着普通,味道却不寻常,臣妾回去定要让御厨学着做。\"
苏锦璃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看着水榭外飘落的枫叶,想起江砚此刻应该还在文渊阁校书,不知他有没有按时吃饭。袖袋里的辣椒面包还留着些余温,那是江砚一早起来,特意选了最辣的小尖椒,细细研磨了,又用香油拌过,说这样保存得久,味道也足。
皇后沉默了片刻,忽然拿起桌上的花椒罐,倒了些在掌心:\"苏夫人既擅做菜,不知可会用这花椒?哀家听闻,川中有种吃法,用花椒油拌凉菜,不知滋味如何?\"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透过苏锦璃的表情,看穿她心底的想法。
苏锦璃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道:\"娘娘说的可是'夫妻肺片'?那确是川中名菜,需得用花椒、辣椒、蒜泥等调料凉拌,滋味麻辣鲜香。只是臣妾愚钝,今日未曾备齐食材,怕是无法献丑了。\"她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若娘娘不嫌弃,改日臣妾可让外子备些川中调料,亲自做来请娘娘品鉴。\"
提到\"外子\"二字时,她注意到皇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掌中的花椒粒簌簌落下几颗,掉在桌布上,像撒落的星辰。水榭外的枫叶又落了几片,恰好有一片飘进开着的窗缝,落在苏锦璃盛菜的白瓷盘边缘,红得像一点凝固的血。
寿安公主还在埋头吃着\"蚂蚁上树\",小脸上沾了些酱汁,却浑然不觉。教坊司的乐师们还在吹奏着《霓裳羽衣》,箫声依旧婉转,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苏锦璃看着皇后渐渐沉下来的脸色,知道这场御花园宴并未真正结束,就像这深秋的天气,看似晴朗,实则寒意正一点点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她悄悄握紧了袖中的辣椒面包,那辛辣的气息透过油纸传来,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江砚说过,无论何时,总要留些烟火气在身上,这样才不至于被这深宫里的风,吹得忘了回家的路。而此刻,这盘\"蚂蚁上树\"的香气,还有袖中辣椒面的辛辣,便是她在这重重宫墙之中,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