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县委招标专题会开得像场闹剧。
会议刚进行到一半,张副县长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油亮的额头上渗着汗,把一份举报信拍在我面前,纸张在桌面上弹了一下。
“李谨同志是不是对民营企业有偏见?”
他的唾沫星子溅到我手背上,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有人反映,你跟那个林婧交往甚密,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才故意卡着项目不批?”
“林婧可不是什么好东东,有人瞧见她晚上经常出入某夜总会……”
我突然想到那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难道是张副县长在敲山震虎?
他安排人员盯梢林婧,又有何目的呢?或者,他们想暗中控制林婧,进而要挟我妥协吗?
我盯着他那颗反光的脑袋,突然想起去年他儿子在开发区无证建房的事。
市纪委来查时是县委王书记压下来的,当时他塞到我抽屉里的那张购物卡,至今还躺在办公室的铁皮柜里,没拆封。
记得当时王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他把青瓷茶杯往桌上轻轻一磕,茶沫子在水面打着旋儿,从烟盒里抖出支烟,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蓝火苗:“小李啊,坐。”
我刚拉开藤椅,就听见他叹了口气:“老张这事,闹得不太好看。开发区那边把材料捅到市纪委,市纪委的同志都快到高速口了。”
他弹了弹烟灰,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你也知道,老张明年就退了,这辈子在基层熬上来,没功劳也有苦劳。”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我攥着裤缝的手心沁出细汗。
“他那儿子你也见过,仗着老子的名头胡来。”
王书记突然提高声调,又很快压下去,“可话说回来,谁家没本难念的经?老张夜里给我打电话,哭得像个娘们儿,说就这么一个独苗,真要是进去了,他这把老骨头也活不成了。”
茶杯盖被他摩挲得发亮:“小李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有些事啊,不能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该懂。”
他突然话锋一转,“开发区那个新能源项目,你盯得紧,县里很认可你的工作。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但也要学会通融。”
我喉咙发紧,刚要开口,就被他抬手拦住:“那张卡你先收着,回头让老张体面点拿回去。都是体制内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把路走死。”
王书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吧。”
我走出书记办公室时,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回到办公室,我把那张烫金购物卡锁进铁皮柜最底层,垫在开发区违规建房的航拍照片上。
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锁扣,突然想起王书记最后那句话——“有时候放别人一马,也是放自己一马”。
张副县长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像宣纸洇开的淡墨,在眼角眉梢漫得恰到好处,却让我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这步棋既然他先落子,我没道理不接招。
古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自问履职多年没越过半分规矩,却也容不得这般明晃晃的构陷。
“张副县长既然把举报材料摆到了桌面上,”我端起青瓷茶杯,拇指摩挲着杯沿,慢悠悠将半杯凉透的碧螺春往那份打印纸边缘一倾,水渍顺着“举报信”三个字的笔画漫开,“那我倒想请教一句——令侄那家成立刚满百日的工程公司,甲级资质是上周刚批下来的吧?”
会议室里的空调似乎突然停了,连气流声都咽了回去。
列席的几位科长都下意识挺直了背,连翻笔记本的动作都轻了半截。
靠窗的小李碰掉了笔,塑料笔杆在水磨石地面滚出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主位上的王书记指尖在桌下轻叩的节奏,我再熟悉不过。指节叩击大腿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两拍。
上次城东地块拍卖,他就是这样隔着会议桌给竞标方递的信号。
当时列席的人都以为是老领导关节炎犯了,谁承想散会后半小时,那块地就以溢价三成落槌,竞得方正是他远房外甥控股的公司。
我事后才知道,王书记提前透底的“底价”,绝非简单的土地估值,而是早已算清了后续操作的“安全垫”。
竞得方虽是他远房外甥控股的公司,但明面上合规合法——溢价拿地既能向外界彰显地块价值,又能给监管部门留下“市场行为”的假象。
更关键的是,后续的隐性补偿:可能是调整容积率增加建筑面积,可能是配套道路、管网等市政工程由财政兜底,甚至可能通过后续其他地块的优惠政策“找平”。
这种“明亏暗赚”的操作,既让王书记在开发商那里落了人情,又用表面的高溢价完成了“政绩”,竞得方则靠着内幕信息和后续保障,稳稳踩着政策红利获利。
所谓的“溢价三成”,不过是官场利益闭环里的一道幌子罢了。
此时,招标专题会的空气像被压缩的火药,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张副县长拍着桌子站起来时,油亮的额头反射着顶灯的光,手里的举报信被唾沫星子洇出浅痕:“李副分管国土五年,却处处卡着北区项目!有人亲眼见林婧深夜进你办公室,那份‘暂缓审批’的签字,怕是收了好处吧?”
我端起青瓷茶杯,杯沿的茶渍圈像道无形的界线。
“张副县长既然提‘好处’,”我指尖轻点桌面,目光扫过列席的审计局王科长,“不如说说令侄那家‘百日公司’?上周刚批的甲级资质,图纸签章却用的是省院三年前注销的编号——这资质是用钱买的,还是用权换的?”
会议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咔嗒”声,气流停滞的瞬间,王书记桌下的皮鞋尖在地面轻叩三下——我认得这信号,这是他异常焦虑却又发不出火时的习惯性动作。
“李副这是转移话题!”张副县长的胖脸涨成猪肝色,“项目拖到市里问责,谁担得起责任?”
“责任我担。”
我将红笔重重划在“生态红线”上,墨水透过纸页渗到桌面上,“但绝不能让违法项目踩着文物保护区开工。测绘队今早报来的数据,北区地下三米就是断层带,施工即塌——这责任,张副县长敢担吗?”
我将地质剖面图推到桌中央,红笔圈出的断层轨迹像条吐信的蛇,“至于举报信,”我突然扬声,“不如请纪委张书记查查,上周三晚十点,是谁在‘金夜’会所给林婧灌酒?监控应该还在。”
后排的纪委张书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光闪了闪:“确实收到过相关线索,正准备核查。”
王书记的茶杯盖在桌面磕出轻响,打断了对话:“既然有地质争议,先暂停招标。李副牵头,联合地质、文物部门做专项评估,两周后再议。”
他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我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紫檀手串,其中一颗珠子有道新裂——那是上周在办公室摔杯子时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