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刺配孟州的路,走得倒也平顺。押解他的两个解差,一个姓董,一个姓李,都是见过世面的老差役。起初两人还怕武松是个凶神恶煞的好汉,不敢多言,谁知一路同行,见他虽性子刚直,却重情重义,对两人也无半分轻视,渐渐放下心来,竟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这日天刚擦黑,三人走到一处岔路口,董解差道:“武都头,前面再走十里地,就是十字坡了,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投宿吧。”
李解差也道:“是啊,十字坡上有几家客店,歇脚方便得很。”
武松点头:“听两位哥哥的。”
三人说说笑笑,脚下加快了些。董解差见武松背着沉重的枷锁,走路却依旧稳健,不由赞叹:“武都头真是好力气!换了旁人,这枷锁早压垮了。”
武松笑道:“这点分量,算不得什么。倒是连累两位哥哥,跟着我走这趟苦路。”
“武都头这是说的哪里话?”李解差道,“能跟您这样的好汉同行,是我们的福气。说句不该说的,您要是想走,我们哥俩就当没看见,反正这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
武松摇头:“多谢两位哥哥好意,只是我杀了人,罪有应得,怎能逃跑?再说,我若跑了,岂不是连累了你们?”
董解差叹道:“武都头真是条汉子。”
正说着,路边菜地里有个老汉在收拾菜摊,董解差上前问路:“老伯,十字坡上哪家客店好些?”
老汉抬头看了看他们,又瞅了瞅武松身上的枷锁,压低声音道:“几位是外乡人吧?十字坡上的店,可不能随便住。尤其是坡顶那家张家老店,万万去不得!”
“哦?为何?”武松好奇道。
“那家店的掌柜,是个女人,人称母夜叉孙二娘,可不是个善茬!”老汉道,“听说她专做黑店生意,见了单身客人,就用蒙汗药迷倒,不光抢行李,还把人杀了,剁成肉馅,做成人肉包子卖!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
武松闻言,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竟有这等事?我倒要去会会这位母夜叉!”
董解差急道:“武都头,不可大意!那女人心狠手辣,咱们犯不着去冒险。”
“怕什么?”武松拍着胸脯,“我武松什么阵仗没见过?她若真是良善店家,咱们住得安心;她若是黑店,我正好替天行道!”
老汉见他执迷不悟,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去吧。”说罢,收拾起菜摊,推着车走了。
董解差还想劝,武松却道:“两位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咱们就去那张家老店。”他眼珠一转,对两人道,“咱们行李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不如找些石头,填在包袱里,假装是银子,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董解差和李解差相视一笑:“这主意好!”
三人在路边捡了些大小不一的石头,用布包好,塞在行李里,沉甸甸的,倒真像装了银子。一切准备妥当,三人嘻嘻哈哈地往十字坡走去。
十字坡顶,果然有一家客店,门口挂着“张家老店”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店门大开着,里面亮着灯,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三人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妇人从店里迎了出来。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青布裙,腰间系着围裙,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擦着脂粉,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有几分姿色,尤其是一双眼睛,顾盼之间,带着几分泼辣。
“三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妇人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干练。
董解差道:“住店,顺便弄些酒菜。”
“里面请。”妇人身子一侧,引着他们往里走。经过武松身边时,她瞥了一眼武松身上的枷锁,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却没多问。
店里收拾得倒也干净,摆着几张方桌。妇人招呼他们坐下,又高声喊:“小二,上酒上菜!”
李解差将行李放在桌边,故意重重一放,包袱里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响声。妇人眼角余光扫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客官看着面生,是从哪里来?”妇人倒了茶,随口问道。
“从阳谷县来,往孟州去。”董解差道。
“哦,那可够远的。”妇人笑道,“三位一路辛苦,我这就去后厨看看,给你们弄几个拿手菜。”
说罢,她转身往后厨走,经过行李时,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武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有了数。他对董解差和李解差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假装没看见。
不多时,妇人端着酒菜出来,有一盘酱牛肉,一盘炒青菜,还有一壶白酒。“三位慢用,不够再添。”
武松拿起酒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刚要喝,忽听店门一响,进来一个汉子,正是刚才路边的那个卖菜老汉。
妇人见了老汉,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空担子:“当家的,回来了?累坏了吧?快擦擦汗。”说着,拿起毛巾给老汉擦汗,动作亲昵。
武松、董解差和李解差都愣住了——这老汉,竟是孙二娘的丈夫?
老汉也看见了武松三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对妇人道:“这几位是?”
“是住店的客人。”妇人道,“你先歇着,我去给客人添些酒。”
她转身回到桌边,拿起酒壶要给武松续酒,武松却按住了酒杯:“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就行。”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没坚持,转身去了后厨。
董解差凑到武松耳边,低声道:“武都头,这……怎么回事?那老汉不是说这是黑店吗?”
武松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则拿起酒杯,假装喝酒,眼睛却盯着后厨的方向。
妇人从后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趁着添菜的功夫,悄悄往酒壶里倒了些白色粉末,又拿起壶摇了摇,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她端着酒壶走到桌边:“三位,这酒度数高,多喝点暖暖身子。”说着,就要给武松倒酒。
就在这时,那老汉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手一抖,正好撞在妇人的胳膊上,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你这死鬼,干什么呢!”妇人气得柳眉倒竖,瞪着老汉。
老汉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忍住。”
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捡起酒壶,悻悻地说:“酒洒了,我再去拿一壶。”
武松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这老汉,分明是故意的。看来这对夫妻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妇人很快又拿来一壶酒,这次她没让老汉靠近,亲自给三人倒上,笑道:“刚才是我当家的不对,这壶我请客。”
武松端起酒杯,与董解差、李解差碰了碰,仰头就要喝,眼角却瞥见妇人正紧张地盯着他。他心中一动,假装喝酒,却悄悄将酒吐在了袖子里。董解差和李解差也有样学样,只是两人没武松熟练,喝了一小口,顿时觉得头晕目眩,“扑通”一声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妇人见两人倒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转向武松,“就剩你一个了,还不乖乖听话?”
武松故意晃了晃脑袋,装作头晕的样子:“这酒……怎么回事……”说着,也“扑通”一声趴在桌上,没了动静。
妇人见状,哈哈大笑:“什么好汉,还不是栽在我手里?”她冲后厨喊,“伙计,出来干活!”
两个精壮的伙计从后厨出来,搓着手道:“掌柜的,又有买卖了?”
“少废话,把这三个拖到后面,行李收好,尸体处理干净点。”妇人道。
伙计们应着,上前去拖武松。刚碰到他的胳膊,武松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揪住一个伙计的衣领,像扔小鸡似的把他扔了出去,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另一个伙计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武松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妇人见状,又惊又怒:“你……你没被药倒?”
“就你这点伎俩,也想蒙骗我武松?”武松站起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好个狡猾的东西!”妇人怒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就向武松刺来。
武松侧身躲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尖刀“当啷”落地。他反手一推,妇人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桌子上。
“当家的,快帮忙!”妇人对着老汉喊道。
老汉叹了口气,从墙角抄起一根扁担,却不是打武松,而是挡在妇人身前:“娘子,住手!”
“你帮他?”妇人气得浑身发抖,“这可是送上门的买卖!”
“他是武松!”老汉沉声道,“阳谷县打死老虎的武松!你惹不起!”
妇人一愣:“他就是武松?”
孙二娘虽惊,但素来凶悍,哪里肯罢休?她推开张青,从地上捡起尖刀,又向武松扑来:“管他是谁,敢坏我的好事,就别想活着离开!”
武松不想伤她,只是躲闪,口中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打打杀杀?”
“无冤无仇?”孙二娘怒道,“你撞破了我的营生,就是我的仇人!”
张青见状,只得举起扁担,挡在两人中间:“娘子,别打了!武松是条好汉,咱们别惹他!”
“你给我滚开!”孙二娘挥刀砍向张青,“你这没用的东西,就知道拦着我!”
张青无奈,只得举扁担抵挡,口中喊道:“武都头,对不住了!”
一时间,店里乱作一团。孙二娘挥刀砍向武松,张青举扁担拦着孙二娘,武松既要躲孙二娘的刀,又要防着张青的扁担,只觉得这对夫妻实在莫名其妙。
“我说你们俩,到底打不打?”武松跳到一边,皱眉道,“要打就一起上,别像没头苍蝇似的!”
孙二娘怒道:“用不着一起上,我一个人就能收拾你!”说着,又冲了上来。
张青急道:“娘子,你听我说,他真的是好汉,咱们……”
他话没说完,孙二娘的刀已经到了武松面前,武松侧身躲过,反手一掌,拍在孙二娘的背上。孙二娘踉跄着向前扑去,张青连忙扶住她,对武松道:“武都头,手下留情!”
孙二娘挣脱张青,还要再上,张青一把将她抱住:“娘子,别闹了!再闹下去,咱们这店就保不住了!”
孙二娘挣扎着,见张青抱得紧,又看了看武松那凛然的气势,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对手,只得罢手,却依旧怒视着武松:“算你厉害!”
武松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位大哥,你娘子这脾气,可真够烈的。”
张青苦笑:“让武都头见笑了。她……她也是苦命人。”
他放开孙二娘,对武松道:“武都头,请到后堂坐,我有话跟你说。”
孙二娘虽仍在生气,却没再阻拦。张青引着武松到后堂,倒了茶,叹了口气:“武都头,实不相瞒,我这店,确实是黑店,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张青给武松续了茶,缓缓道出往事——
孙二娘本是江湖上有名的“母夜叉”,她父亲是个开酒店的,为人正直,却被当地恶霸陷害,弄得家破人亡。孙二娘侥幸逃脱,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发誓要报仇雪恨。
后来她遇到了张青,张青也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在江湖上漂泊。两人同病相怜,结为夫妻,来到十字坡开了这家店。起初他们也是本分做生意,可那些恶霸劣绅,见孙二娘貌美,时常来骚扰,张青与他们理论,反被打得遍体鳞伤。
孙二娘气不过,想起父亲的遭遇,心中的仇恨再也压制不住。她学会了用蒙汗药,专杀那些为非作歹的恶霸和贪官污吏,抢他们的钱财,一来报仇,二来也能维持生计。那些被她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她从不伤害无辜百姓。
刚才路边的警告,是张青故意说的,一来是想吓退那些胆小的良民,二来也是想看看武松的胆识。他知道武松是好汉,不想与他为敌,所以才故意打翻了下了药的酒,只是没想到孙二娘又下了一次药。
“武都头,”张青道,“我知道我们做的事不光彩,但也是被逼无奈。那些官绅恶霸,比我们黑心肠百倍,我们杀他们,也是替天行道。”
武松听完,沉默良久。他想起自己杀潘金莲、西门庆,不也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吗?他看着张青,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眼圈泛红的孙二娘,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
“原来是这样。”武松道,“我误会你们了。只是这种营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杀了无辜之人,岂不是与那些恶霸无异?”
张青叹了口气:“我们也是没办法。只求有朝一日,能遇到真正为民做主的清官,让我们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孙二娘走到桌边,拿起酒壶,给武松倒了杯酒,语气缓和了些:“刚才多有冒犯,武都头别往心里去。我敬你一杯。”
武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孙二娘也是性情中人,我怎会怪你?”
他转身对堂屋喊道:“董哥哥,李哥哥,醒醒!”
董解差和李解差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了,”武松笑道,“遇到了两位朋友。”
张青道:“三位今晚就在我这店住下,房钱饭钱全免。明日我送你们一程。”
武松点头:“多谢。”
当晚,四人围坐在一起,喝着酒,聊着天。孙二娘话虽不多,却也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凶悍。武松说起自己杀嫂报仇的事,张青和孙二娘都唏嘘不已。
次日一早,张青夫妇送武松三人上路。孙二娘塞给武松一包干粮:“路上吃。若是将来有难处,可回十字坡来找我们。”
武松接过干粮,拱手道:“多谢。后会有期。”
三人踏上征途,回头望去,十字坡上的张家老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武松知道,这世上的事,往往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就像孙二娘,虽是“母夜叉”,却也有她的无奈与苦衷。
前路漫漫,孟州城还在远方,但武松的心中,却多了几分暖意。他知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坚守本心,总有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