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大雄宝殿。
殿内,数百年香火积累的檀香气息依旧浓郁,缭绕在粗大的梁柱和庄严的佛像之间,但这往日令人心静的氛围,此刻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急促,其间隐约夹杂着从西湖方向传来的、沉闷如雷的能量轰鸣声以及凡人惊恐的哭喊远音,如同不祥的背景乐,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法海端坐在主位蒲团之上,双目紧闭,似在调息。
他身上的金红袈裟佛光流转,气息依旧磅礴,显露出其深厚的修为。
然而,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方才与白素贞的硬撼,虽未受伤,却极大地消耗了他的法力,更点燃了他心中那团邪火。
尤其在他全力催动佛力之后,那缕缠绕蛰伏在他佛光最深处的诡异黑气,似乎变得更加“活跃”!
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阴影毒蛇,在他澎湃的佛力掩护下,于袈裟之下、皮肤之上微微游走,使得他周身都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庄严与冰冷的煞气,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三道身影,披着蓑衣,带着一身水汽,缓步走了进来。
他们褪去蓑衣,露出里面略显陈旧却洁净的褐色僧衣,气息内敛平和,却难掩一种历经劫难后的衰弱与风霜之色。
正是从荒谷远道而来、奉唐僧之命前来的三位罗汉。
为首那位,面容坚毅,目光沉稳,双手合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大殿中回荡:
“阿弥陀佛。法海禅师,贫僧等人奉旃檀功德佛之法旨,特来拜会。”
法海缓缓睁开双眼,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三位罗汉,将他们略显疲态和力量不彰的状态尽收眼底,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蔑与浓浓的不耐烦。
他强行压下心头因被打扰而翻腾的戾气,起身还了一个佛礼,语气却生硬冰冷!
“原来是旃檀功德佛座下尊者驾临。寒寺简陋,有失远迎。不知尊者不在佛祖座前清修,远涉万里而来我这小小金山寺,有何指教?”
他心中早已猜到这几人的来意,那股被“干涉”的不悦感如同毒藤般滋生。
“指教万万不敢当。”
为首的罗汉态度依旧谦和,却也不失金刚威严:“贫僧等人奉佛旨东行,一路感应到临安府上空,尤其是这西湖之地,佛光妖气冲突剧烈,能量激荡,恐已伤及众多无辜百姓。”
“佛祖慈悲,念及苍生,亦担忧禅师嗔念过重,执着于相,反损自身修行,堕了金刚怒目之本意。故而特命贫僧等前来,希望能从中调解,化解干戈,免造更多杀孽。”
“调解?”
法海眉头猛地拧成一个疙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
“尊者此话何意?那蛇妖白素贞,身负千年道行,不思潜心清修以证正果,反以妖身幻化人形,蛊惑凡夫,结为夫妇!更甚者,那许仙负文曲星命,天理昭彰!”
“白素贞此举乃是逆乱阴阳乾坤,亵渎天道伦常之大罪!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贫僧身为佛门弟子,护持正法,扫荡妖氛,除魔卫道,乃是本分,更是天命所归!何来调解之说?莫非……”
他话语一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在三位罗汉身上扫过,语气中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讥讽!
“莫非几位尊者也被那妖孽巧言令色、或是那副欺世的皮相所惑,是非不分?还是畏惧她背后那所谓的黎山老母,故而前来做这和事佬?”
此言一出,三位罗汉脸色皆是一变。
这已近乎是直接的侮辱和对其佛心的质疑!
“禅师此言大谬!”
为首的罗汉神色一肃,目光如电,直视法海。
“那白素贞虽是妖身,但贫僧等远观其气息,纯净澄澈,并无寻常妖物之血腥戾气,更无残害生灵之孽债缠身。”
“她与许仙之情,虽有违人妖常伦,然观其言行,却也未必尽是虚情假意,或许另有因果。我佛慈悲,宏愿普度一切众生,妖类亦有向善之心,亦有皈依之途。”
“禅师一味秉持‘见妖即斩’之念,嗔怒填胸,杀意盈怀,恐非真正慈悲之道,更是极易被心中‘执念’所困,一叶障目,不见灵山,反而堕入我执魔障啊!”
“魔障”二字,如同两柄烧红的金刚杵,狠狠砸在法海的心房之上!
他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从蒲团上站起,周身原本还算平稳的佛光剧烈波动,如同沸腾的金色海洋!
那缕一直潜藏的黑气受此刺激,骤然显化,虽然只是一瞬,却清晰地在他颈项间如同活物般一闪而逝,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感!
他指着三位罗汉,因为极致的愤怒,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厉声喝道,声震屋瓦!
“住口!尔等安敢如此污蔑贫僧!贫僧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何来魔障?!尔等身为罗汉果位,不辨妖邪,不明是非,反为祸世妖孽张目开脱,竟敢以污言秽语谤我修行!”
“我看分明是那妖孽诡计多端,幻术惊人,蒙蔽了尊者法眼!又或是旃檀功德佛远在万万里之外,不明此地真实情况,被尔等片面之词所误导,方才下了这糊涂法旨!”
法海情绪激动,面容甚至有些扭曲,话语刻薄无比。
他心中那“除妖卫道”的信念,在魔念的不断滋养和加持下,已然变得无比偏执、坚硬和排他,任何试图质疑他信念、点出他问题的言论,都被他视为对佛法的背叛、对他个人的侮辱以及为妖魔开脱的罪行!
他根本听不进任何关于“心魔”的劝诫,反而极端地认为这是罗汉们要么被白素贞蛊惑,要么是惮于黎山老母的威名而前来妥协的表现!
“禅师!请冷静!”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罗汉见他如此激动,身上佛光躁动,那黑气虽只一现却绝非错觉,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急切地点破!
“您周身佛光虽盛,但其内隐有黑气纠缠,气息躁动不稳,此正是心魔滋生、外邪侵扰之确凿征兆!绝非我等妄言!”
“还请禅师暂息雷霆之怒,沉心静气,反观内照,审视己心!勿要被一时嗔怒蒙蔽了灵台慧眼,铸成大错啊!”
“一派胡言!荒谬绝伦!”
法海怒极反笑,身上佛光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再次暴涨,强大的威压将殿内长明灯的火焰都压得猛然一矮,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贫僧修行数十载,佛光澄澈如玉,法力精纯如金,荡尽妖氛,何来黑气?尔等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那蛇妖白素贞,贫僧收定了!莫说是你们三位尊者,就算是旃檀功德佛今日亲临此地,也休想阻我除魔卫道,还世间一个清明!”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与偏执的光芒,那“除魔卫道”四个字,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意,早已偏离了佛门慈悲的初衷。
三位罗汉看着法海激动扭曲的面容,感受着他那强横却明显紊乱、夹杂着一丝不祥邪异的佛力波动,心中同时涌起一股深切的无力感与巨大的悲凉。
劝说已然无用,点破心魔真相反而如同火上浇油,彻底激化了他的偏执与逆反心理。
眼前的法海,哪里还是昔日那位以刚正不阿、佛法精深着称的金山寺主持?
分明是一个被心魔与偏执彻底控制、陷入了自我构建的正义幻象中的狂信者,一条道就要走到黑!
灵山崩塌,诸佛菩萨圆寂,极乐世界威严不复啊!
为首的罗汉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无奈与叹息压下,双手缓缓合十,低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禅师执念已深,如磐石坚冰,非我等言语可化,非微风可解。贫僧等言尽于此,不再叨扰。”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毫无回转之意的法海,继续道:“贫僧等人会在寺外寻一处暂驻,禅师若有所需,或……他日回心转意,愿静心内省,可随时召唤。望禅师好自为之!”
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已无益,甚至可能彻底激怒此刻状态极不稳定的法海,引发难以预料的冲突,只能选择暂时退让。
法海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冰冷的哼声,猛地转过身去,背对三人,望向那尊低眉垂目的巨大佛像,态度冷漠抗拒到了极点,连一句客套的“不送”都懒得再说。
三位罗汉再次合十一礼,默默拾起地上的蓑衣,退出了这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大雄宝殿。
殿外,细雨冷风扑面而来。
为首的罗汉立刻寻了一处僻静角落,指尖凝聚微薄佛光,以佛门心印秘法,将此地发生的一切——
法海佛光中清晰可见的诡异黑气、其偏执狂躁、完全听不进劝诫的入魔状态、以及调解彻底失败的详情,毫不隐瞒地、急切地传讯回禀给远在荒谷之中、心系此事的旃檀功德佛唐僧。
殿内,法海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佛像前。
佛像悲悯垂目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但法海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冰封般的决绝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狂躁。
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冰冷的紫金钵盂和沉重的禅杖,感受着体内汹涌奔腾的、足以开山断流的佛力,以及那如跗骨之蛆般缠绕其上、带来冰冷快感的魔念,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意味!
“谁也阻止不了我!谁也休想!白素贞,任你道行千年,任你背景通天,那雷峰塔底,就是你最终的归宿!”
金山寺上空,无形的阴云似乎更加浓重了,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寺院之上。
佛教这仅存的、试图平息事端的微弱力量,在法海那深种于心、与魔念共舞的偏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徒劳无功。
风暴,非但未能平息,反而因这次失败的调解,更加汹涌地酝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