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别院灯火通明,本已睡下的人全都惊醒了。
月影带着郑茜静的几个丫鬟给叶绯霜处理身上的伤口,小桃粗手笨脚的,干不了细致活,只能站在一边不停掉眼泪。
大夫一边擦着手上的血污一边出了内室,陈宴立刻迎上来,问:“大夫,她怎么样?箭上有毒无毒?”
“公子放心,箭上是麻痹散,不是毒药。”
陈宴一直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过度紧张后的骤然松懈让他都有些晕眩。
陈宴单手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白皙的手背青筋绽出。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扯得胸口一阵阵发疼。
大夫道:“郑五姑娘身上伤口不少,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陈宴缓缓吐纳几口气,说:“我去看看她。”
他疾步进了内室,月影正在给叶绯霜盖被子。
一个丫鬟拿了干净的棉巾要给叶绯霜擦脸,陈宴抬手:“给我。”
月影带着几个丫鬟还有哭懵了的小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叶绯霜的脸已经不能看了,血、泥和汗糊成了一团。
陈宴一点点才给她擦拭干净,动作十分轻柔。
他喜洁净,受不了一点脏污,可现在做这样的事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
初夏相见,现在已过中秋。这几个月里,陈宴见的都是她充满生命力的模样。她身上有少女的蓬勃朝气,也有超出年龄的稳重聪颖。
现在,她却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精神气一下子就没了,看起来无比可怜。
陈宴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勾了勾。
后半夜,叶绯霜发起了高热。汗水雨似的流下,脸颊通红。
大夫说是外伤加麻痹散导致的,高热、说胡话什么的都正常,等烧退了就好了。
陈宴坐在她床边,不厌其烦地给她擦汗,换额头上的冷帕。
到了清晨,叶绯霜果然开始说胡话,还不停地抓身上包扎好的伤口。
陈宴只得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她剧烈挣扎,陈宴怕她把包好的伤口又崩了,低声喝止她:“别动。”
叶绯霜真的不动了,忽然,她缓缓睁开了眼。
烛光映照下,她的眼睛很亮,就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让陈宴觉得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住了。
四目相对,叶绯霜忽然抬手,摸了摸陈宴的脸。
陈宴陡然僵住,甚至都没有想着躲开。
她的手掌不似一般闺秀那样柔嫩细腻,而是有不少茧,带来的触感也十分明显,仿佛酥麻到了心底。
她面容痛苦,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温柔缱绻的:“陈宴,你来了。”
陈宴温声回答她:“是,我来了。”
“我现在很难看吧?”
陈宴把她鼻尖上的汗珠拭掉:“怎么会。”
“我现在这么丑,你都愿意来看我,看来我真的要死了。”
“别怕,你身上都是轻伤,不会死的。”
“陈宴,看在我快死的份儿上,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陈宴蹙起眉头,沉默良久,才轻声问:“和我的这纸婚约,真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到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就让他放过她。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要退婚。
可是叶绯霜此刻的痛苦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不是肩上的伤带来的痛苦,她的痛苦源于内心,仿佛已经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深入骨髓之中,让她痛不欲生。
“陈宴,你折磨了我这多年,也该够了吧?最后的时刻,你放我回家去吧,我不想死在这里。”
陈宴闭了闭眼,而后自嘲哂笑。
她受了伤,高热不退,大夫说她醒来后可能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可陈宴没想到她开口就污蔑自己。
她到底把自己想成了怎样的恶人?
“我什么时候折磨你了?”陈宴惩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还这么多年,你统共才多大啊,哪来这么多年?”
“十一年,还不够?人生有几个十一年?”
陈宴只觉得离谱:“你今年过完年才十一岁,难道你还没出生我就开始折磨你了?”
“你不让我念书、识字,不让我学画画、弹琴,让我活生生地成了个废物。这难道不算折磨吗?”
陈宴自知不该和个病人计较,可这颠倒是非的话谁能忍?
“我什么时候不让了?叶绯霜,你凭良心讲,我给你授课的时候认真不认真?我就收过你这么一个学生,是你不好好听我的课!”
“你还不让我练棍,否则我那一身本事也不会荒废了。爹爹总是夸我根骨好、有天赋,可我的天赋就是被你毁了!”
陈宴是真被这一条又一条的莫须有罪名气笑了:“我都不知道你会使棍子!你告诉过我吗?”
“你还不让我出门,把我像狗一样关着!”
“我关着你是为了让你养伤,不想让你小小年纪就落下病根。谁知道你伤刚好,就偷摸又往出跑了?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
叶绯霜呵地笑了一声,别开眼不再看他,脸上带着万念俱灰的死寂:“我就知道,不管我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满意。”
陈宴捏了捏眉心,重重吐了口气:“……难道不是你一直不满意我?”
初见就要和他退婚,此后更是时时把退婚挂在嘴边,仿佛嫁给他和赴死没什么两样。
现在,还把他幻想成了一个折磨她许多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恶人。
陈宴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不解。
他从小在赞誉声中长大,实在不理解为何在她眼里就那么差。
“都无所谓了,反正我要死了。”叶绯霜说,“我这一辈子虽然失败,但到底没有伤天害理。死后不说成仙成佛吧,起码转世不至于沦落畜生道,应该还能投胎当个人。希望我下辈子,能过得好一点。”
怕死是人之常情,陈宴理解。
所以并没有觉得不耐烦,依旧耐心地安抚她:“你不会死的,叶绯霜,你会好好的。别管下辈子了,先把这辈子过好吧。”
“我这辈子已经到头了。”
“说什么傻话,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