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之巅的风雪总比别处凛冽些,凌月蜷缩在石室内,望着案几上温着的碧粳米粥出神。
自被囚禁于此,沈兰辞每日卯时三刻准会送来膳食,菜式永远是她在万剑宗时爱吃的蜜渍梅花酥、松仁酿豆腐,连粥里的糖霜都撒得像当年她偷溜进膳堂时那般轻薄。
“今日的粥……”她指尖摩挲着青瓷碗沿,忽然听见石门开启的轻响。
抬眼望去,沈兰辞竟换了身月白长袍,广袖上绣着的云纹针法与万剑宗旧制分毫不差,唯有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暗红纹路,像是被血浸透的宣纸。
“可合胃口?”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冰泉,却多了几分刻意压制的沙哑。
凌月张了张口,却发现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发不出半丝声响。
这才想起昨日试图触碰石门时,沈兰辞眼底翻涌的魔气——原来那道禁言咒至今未撤。
沈兰辞见状,指尖轻轻拂过她眉心,冰凉的触感让凌月浑身一颤。喉间桎梏骤然消失,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师父……”
这个称呼让沈兰辞握粥勺的手猛地一抖,粥液溅在石桌上,瞬间凝成冰晶。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像是在审视什么异物,良久才淡淡开口:“过来。”
凌月迟疑着起身,石室内的温度本就极低,她单薄的月白襦裙根本挡不住寒意,裙摆扫过青砖时,竟听见细碎的冰裂声。
沈兰辞眼底闪过一丝波动,忽然挥袖祭出一道灵诀,整面石壁轰然化作巨大的书架,万卷藏书在光影中徐徐展开。
“选一本。”他侧身让出位置,袖口扬起的冷梅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魔气,让凌月恍惚想起从前在宸霄殿学剑的时光。
那时她总爱偷懒,趁沈兰辞整理剑谱时偷偷往他茶盏里添桂花蜜,而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推回,却在她被罚抄剑诀时,悄悄在纸页间夹上提神的醒神草。
指尖触到《万剑归墟录》的瞬间,凌月忽然被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拽进怀里。
沈兰辞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左手圈住她腰肢,右手握着她的手翻开书页,指尖在字迹上游走:“此招‘寒江雪’需以冰灵根催动,运剑时需注意……”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可凌月却清楚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腰上的手掌像是烧红的烙铁,透过单薄的衣料灼得她生疼。
她想推开,却听见沈兰辞突然屏住呼吸,气息紊乱地念道:“凝心,勿躁。”
这日午后,沈兰辞忽然取出一支羊脂玉簪。
“坐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罕见的柔和。
凌月顺从地在铜镜前坐下,看着镜中倒映的身影:自己的发间还别着时砚送的珊瑚珠,而沈兰辞正站在身后,指尖轻轻梳开她纠结的发丝。
玉簪滑入发间的瞬间,沈兰辞的指尖忽然顿住。他凑近几分,鼻尖几乎触到她后颈,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为何……这般香?”
凌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修炼过香身术。她身上的气息本就混杂着《玉女心经》的媚香,却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渐渐析出一缕清冽的甜香,像是雪后初绽的寒梅,又带着几分人间烟火气。
沈兰辞的呼吸骤然急促,握着发簪的手青筋暴起。凌月从镜中看见他额间的堕仙印愈发鲜红,宛如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突然,他猛地将她推开,玉簪“啪”地摔在青砖上碎成两段,而他本人已化作一道白影掠出石门,衣摆扫过烛台,溅起的蜡油在地上烫出狰狞的痕迹。
“师父!”凌月踉跄着扑到门前,却听见外头传来压抑的怒吼。
昆山之巅的风雪突然大作,冰晶拍打着石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外头肆虐。
她贴着石门细听,隐约听见剑气轰鸣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沈兰辞断断续续的低吟:“月儿……别碰我……”
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凌月跌坐在地,望着碎成两半的玉簪发怔。
她想起初入万剑宗那日,沈兰辞站在掌门大殿之中对她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首徒。”
可如今,那个白衣胜雪的师尊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魔气侵蚀的堕仙,一面用尽全力复刻往昔的幻影,一面在触碰她的瞬间被心魔撕扯得支离破碎。
凌月蜷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心月镯碎链。
石门之外,沈兰辞单膝跪在雪地里,濯雪剑深深插入冰层,剑身剧烈震颤着,仿佛要将他体内的魔气尽数逼出。
他望着自己在雪地上投下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竟与十年前在万剑宗后山失控时别无二致。
“为什么……”他抬手按在胸口,那里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
自从十年前醒来第一时间得知凌月被剜去灵根,他的心就像被扔进了无间地狱,每分每秒都在被业火焚烧。
他一直以为将她囚禁在身边,就能阻止任何人伤害她,却忘了最危险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自己。
风雪渐止时,沈兰辞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石室。凌月已经蜷在床榻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伸手想替她拂去泪水,指尖却在触到她肌肤的瞬间猛地缩回——自己的掌心竟泛起了黑红色的魔纹,像毒蛇般沿着手臂蜿蜒而上。
石室顶部忽然漏下一缕月光,照亮了凌月腕间的锁链。
沈兰辞望着那抹银光,转身走向书架,指尖抚过万卷藏书,最终停在最深处的一本泛黄古籍上。
书名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却依旧清晰可辨——《断妄寂心诀》。
当年他正是凭借这部法典登上大乘境界,可如今才明白,所谓绝情,不过是将七情六欲封入心底,待封印破碎之日,便是万劫不复之时。
凌月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沈兰辞猛地合上书卷,袖中濯雪剑再次出鞘半寸。
寒芒映着他眼底的赤红,却在触及凌月睡颜的瞬间,化作绕指柔肠。
“再等等……”他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等我找到办法……等我能压制住魔气……”
石门再次闭合时,凌月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她望着沈兰辞离去的方向,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角——刚才在睡梦中,她分明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像极了当年在宸霄殿,那个会在她熬夜写《清心诀》时,默默为她披上披风的师尊。
昆山之巅的夜漫长而寂静,凌月望着头顶的石梁,忽然想起叶尘曾说过的话:“情劫如刀,刀刀见血。可有些人,偏要执刀前行,哪怕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