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市长起这么早。”
查尔斯大早上一登门就见荀宁浅坐在餐厅用仅剩的那只完好的手费力舀粥喝，略微瞧过两眼就失去兴趣，毫不见外地坐在他身旁对着侍候的侍女说“一份培根，燕麦粥和炸面包。”
荀宁浅一阵皱眉“外使心情不错。”
“我军大捷，自然。”查尔斯眉眼舒展墨绿色眸子清透犹如一池潭水。
要是他说的话和荀宁浅没关系他倒是很乐意欣赏这池深潭但显然他说的话让人很难升起兴趣“那恭喜外使了，什么时候把我这废人卖出去。”
侍女呈上他的早餐躬身告退，餐厅内只剩两人在一处查尔斯铺上餐巾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包“荀市长这是什么话，只有蛮荒之地才兴人口买卖。”
“在这里俘虏被赎回很正常，外使一直扣留我，等着失去价值白养一个闲人。”
他搁下汤匙正色道“我不明白这样做你想得到什么？”
“有意思啊，多有意思。”查尔斯垂眼笑“我瞧你极其有趣舍不得将你论斤称卖，荀市长身上很有杰西卡喜欢的……书生意气。”
荀宁浅斜眼看他“别说鸟语我听不懂。”
查尔斯跟他好商好量“杰西卡……”
“不聊。”他正常说话荀宁浅就没有搭话的欲望“办不了，你杀了我来得更快。”
他心里有数，倘若要是将陈宪之扯进这趟浑水就算查尔斯放了他温钰也会清算，怎么样都活不了他惹温钰做什么。
查尔斯脸一垮不再理他低头吃饭，狡猾的人，又不办事又想让人放了他，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跟青州那边谈钱能将我卖出价格，卖一个我你们此次军费必能保本。”
“我又不缺钱何必换那些黄白之物，温家真正的好物件也不能拿来赎你，荀市长你说你怎么不能重要到让我们温不计一切来换你，现在他都没有来向我过问一句。真是……狠心绝情。”
“你不缺钱珀西家族总不会拒绝，一个不会效忠的人换一个给国内的交代，多长脸外使先生。”荀宁浅对他的牢骚话不感兴趣只想赶紧摆脱这个疯子。
查尔斯道“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我只要杰西卡。”
荀宁浅噗嗤发笑，这是他难得出格的举动，查尔斯这话格外好笑让他忘记了礼数“既然那么重要，外使为何不在起事之前就将小少爷妥善安置？现在倒来表忠心演深情。”
照老话来说那就是人死了知道来哭坟了，早干嘛去了。
查尔斯说“没办法的事，我没选择。”
他塞了两口炸面包托脸抬眼看他“这事情办的确实混蛋，你的话我无从辩驳。但谁都身不由己，就像荀市长在这种境况下也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可以不给给政敌下跪就求他放过你。”
荀宁浅因着他的话身子一僵，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天灵盖。
查尔斯对他恶劣一笑“既然荀市长不愿为我办事，我也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宋稚以私人名义出三千两黄金向我购买沪上市长的印绶花押，我这人心善将荀市长作为添头送给他当礼物。啧啧啧，市长本人亲自佩着东西到仇家面前，这事想想就好玩。只可惜看不着了。”
他说完推开干净的餐盘拿上外套转身欲走。
“查尔斯外使……”荀宁浅眼神有一刻慌乱急忙出声。
“怎么？！想开了要将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了？”
对上查尔斯突然迸发出神采的怪异眼睛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将他被羞耻恐慌埋没的理智拽了出来。话音戛然而止，他低下头不再开口。
查尔斯嘲道“本以为荀宁浅是个有气节的，不曾想也是个软骨头，罢了。”
荀宁浅与宋稚同朝及第，一个与程宋相交，另一个拜入温钰治下，此前就曾在朝中大打出手颇为不合，他将人卖过去本就是打着逼荀宁浅就范的目的，就算不成也能给温钰找晦气买他开心。
查尔斯走了，荀宁浅木然地舀着彻底冷掉的粥不置一言，浑身精气神像是被抽走了只觉无奈。
*
“你是说你花了三千两黄金买了荀宁浅回来？”立在沙盘前的刘璟手指一顿，挥手让将领们都先下去。
施晏城揉揉酸痛的脖子同情地看了眼立在帐内的宋稚，拔腿就要开溜。没成想刘璟却说“晏城你留一下。”
“……哦。”同僚们不甚善意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幸灾乐祸之意溢于言表。
施晏城嫌弃地拍了拍刚被碰过的肩膀随手拉了个椅子坐到一边准备看戏。
依着刘璟的计划就不准备让荀宁浅回到温钰阵营那边，就算查尔斯和青州那边联系赎人也会被截杀。至于找他们这边更别想了，他压根就不会理会。只等着查尔斯明白他丧失价值了将其杀害，没想到他一向放心的宋稚将烫手山芋揽到手里。
宋稚说“与他有旧，见死不救实非人道。”
他的脸上不见一丝对刘璟的愧对，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儿像个假人。
就是这种态度才更让刘璟生气“你知不知道你站在什么位置！战时与敌军私联你好大的胆子！”
宋稚将怀中折叠好的电文递给他看“并未私联。”
刘璟冷脸扫过那页纸，是从青州大营中发来的电报，无非也就是端木集兰诺之流中间借由头，帮查尔斯达成了这笔私人交易。
平心而论，他们当然也不想花自己的钱赎没什么关系的同僚回来。弄回来怎么安排？你说用吧，刚犯错人家职衔还不比他们低，怎么用？你说不用吧，让营中闲言碎语一传，到温钰耳朵里怎么也是他们俩心胸狭隘挤兑人。怎么办都不好看那就干脆装死，正巧宋稚愿意自己花钱捞人，给他就是，帮把手刘璟也不能怎么着他们。
好啊，真是好极了。当着他的面做这种暗度陈仓之事，要是宋毓也就罢了那是个傻的，偏偏还是宋稚！
“你打算如何你告诉我！他荀宁浅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你将人在刚刚战败的节骨眼上弄回来，你叫我如何处置！”
电文被他“砰”地一声拍到了桌上，宋稚说“我派人将他送到渭州或是北岭。”
“没听懂吗宋兄，镇北侯这是气你怎么能让人活着回来呢。” 施晏城在一边掏耳朵，这事他可太熟了之前被同僚坑了帮着背黑锅，对收拾这种烂摊子深有心得，宋稚平时也不为难他索性直接说了“你想个法子让他假死脱身，以后随便你把人送哪儿去，反正名义上荀宁浅这人就死了。”
刘璟才不在乎这人在哪呢，他只是不想让人还活着，起码在名义上以后必须没有荀宁浅这个人。
宋稚静默片刻摇头“若为此事，有违原则。”
荀宁浅是个什么人宋稚清楚，要是此后去做寻常人倒不如让他如愿死在沪上。
“那好，你回京都去跟程衡时说。”刘璟摆手不愿多说“你倒是仁至义尽全了你的原则，营中容不得！”
宋稚沉默着躬身然后告退。
施晏城就看着他那么水灵灵地走了半点要争辩的意思都没有，这和他之前的企业文化相去甚远，指着外边说“你这是撒气呢还是真轰走了？”
乖乖啊，宋稚可是在营中当军师的人物，就这么给轰了？虽然也没说过两句话，但这形象至上，现在这么把人赶走以后让他怎么在军中立足。
刘璟挥了挥手有自己的打算不打算和他解释。
施晏城耸耸肩也习惯了不多问这个抛出了自己的猜测“他用三千两黄金买人，你是不是怀疑他贪污了，准备把人轰走好好查查。”
军费基本都要在宋稚手上过一圈，这想要钱来得可快。刘璟对贪官污吏一向是主张杀鸡儆猴赶尽杀绝的，真怀疑宋稚说不定要在路上就把人办掉。
刘璟斜他一眼“你知道他是谁吗就贪污。”
真是脑子里有点东西看见什么都想往里带，温钰嫌弃他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货真的是不太聪明，压根不适合那边互相算计的企业氛围。
“北岭的少爷，你去看看同僚出身再来抖机灵。”
北岭此前被邻国侵占如今已经彻底独立出去，此前定居北岭的家族在那里靠着做洋人之间的生意发财，虽说不敌温家刘家这种世代积累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沉默寡言的爸，洋人的妈，不省心的弟，富有的他。
人家兄弟两个跟着程宋干全凭着报国的信念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人家付费上班的。
这也是程宋放心把军费交给他负责的原因，宋稚要是贪污，他们也别干了都散伙得了。
施晏城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自己这种成天为军费发愁的无法理解有钱人的想法“你找我做什么？”
刘璟看着他语出惊人“去将荀宁浅杀了。”
施晏城腾的一下就坐直了 “你让我路上去截杀？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让我在这混了。”
刘璟对背叛者的刻薄他可是深有体悟，这个命令一发过来他就有铡刀终于要落到脑袋上的踏实感。
他把荀宁浅杀了只要宋稚知道，他绝对没办法继续好好过日子，刘璟也不会为他辩白。说白了这就是让他给刘璟当刽子手，报应他担，好处他拿。
刘璟说“你不会希望他活着。”
施晏城为此感到可笑“我更希望我活着。您另寻高明。”
从刘璟这里出走就代表着他再想自立门户只能去渤州栎州那种荒山野岭开荒，基本等于出局。他当然不想掺和进他们内部的恩怨中，他只想老老实实领军饷过日子。
他装作看不到刘璟的视线干脆离开，一出去鸡皮疙瘩落一地，真阴沉人啊和温钰一样小心眼。
温熠在陈宪之清醒后将姬乔的话如实告知，陈宪之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的消息滞后太多没办法支撑他做出正确的判断，能做的太少无异于随波逐流。
温熠觉得他状态不算正常主动提议道“明日学堂休息，让皇甫庆陪宪之哥去医院瞧瞧？医师只说有些郁症但如何也是不能小觑的。”
陈宪之抱着玄英在翻当时查尔斯送来的书闻言说“好，听你的，让皇甫庆安排吧。”
温熠又说“前线战败，兖州大半失守，宪之哥这京都不好再留。”
对于温熠来说，留在京都确实是对他有害无利。无论是程宋还是可能攻入京都的洋人对待温钰亲戚的名头都知道这是得利处，温熠最好的决定就是趁着程宋还没动手离开这里返回上邑。
陈宪之没说话，温熠只得说“阿祖前些日子传信来让我带你离开京都，不必回上邑路途遥远宪之哥身体也不好，乱世匪盗层出不穷如何也不适宜现在奔波。阿祖与我父亲那处联系让我们去渭州避难，宪之哥我们……”
“阿羽替我谢过温大人。只是我已不想再欠下什么人情了。”
“我明白了。”温熠听他的意思没有再商谈的余地只能无奈离开。
出了屋院内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他拧眉看向过来帮他拢上披风的皇甫庆问道“已经闹到这里来了吗？”
学生游行罢课愈演愈烈，之前一直集中在皇宫外的朱雀大街，到后来逐渐蔓延涉及地方逐渐广泛，今日才发觉已然到了这里。
皇甫庆叹了口气“这里权贵居多，宫中对此不闻不问自然闹到了这处。羽少爷咱们走吧。”
“恭亲王不管吗？宪之哥本就难以安寝闹成如此样子如何得了？”他心中忧虑转身欲回被皇甫庆急忙拦住。
“羽少爷这是做什么！？”
“此处不安宁，唯恐那些人闹出什么事来。我叫宪之哥去我那处住着。”
“使不得使不得。”他急忙扯着人离远了屋子以免陈宪之听到动静“咱们的宅子时常受人监视，小少爷最是厌烦那些，您可切莫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打草惊蛇可就将自己赔进去了，不值当的。”
见温熠面色不虞只好压低声音耳语“恭亲王与陛下正是水深火热之时，家长不在，羽少爷切莫打眼。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少爷那边恭亲王还是洋人都有旧交，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是您出现意外……家长不在就算老爷有心也无力，这种时刻保全自身才能让他老人家省心。”
他这样说温熠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反驳的话来，在皇甫庆的半拉半哄下终于把人哄走。
祁述送完他们才进屋，陈宪之手上翻着书闻声抬头“存希呢？”
祁述欲言又止在触及他的眼睛后无奈低头“姬大人两天前外派出京连姬夫人共同上任。”
在这种时刻调任出京，未言明的政治讯号已足够明了。
“宋师呢？报纸上说学堂全部罢课，按道理来说他不会无声息。”
“外面学生游行示威，拒绝南方独立，要求陛下收权……中立派当庭指责宋师变法实为异端祸朝，陛下令其禁足王府封锁消息，这些是姬老爷子托我告诉家长的，如今……已再无回寰余地请家长尽早脱身。”
“……是吗，怪不得镇北侯还在前线。如今朝廷中做主的是谁？”
“前段时间代表朝廷出来安抚学生的是扈尚书。”
他很少听过这个人，许是不在他所接触的名利场中。可能是过于低调，但他能在这种时刻上位就可见不是清廉正直之辈，皇帝需要有人为他收权，这人要足够心狠手辣斗得过程宋。此前的低调……才是最好的伪装。
京中乱象横生，天子居所如此动荡。陈宪之不明白当年温钰所说之事是否已经到了应验的时候，但他……已经不能甘心再成为谁的附庸了。
“不作，我要你替我办件事。”他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房顶上的姜七拧眉问旁边的同僚“怎么没声音了？你能听到吗？”
同僚“没有，是不是在密谋什么坏事？我带人去盯着扈尚书那边。”
姜七点头“跟那边人打个招呼，别打起来。”
同僚提气要走没忍住吐槽“都是主子的人，将我揍了我就去告状。”
姜七一心二用看着人走就听里面说“你将这些送去吧。亲自见到东西送到手上。”
姜七看着人从屋中出来对着某个方位打了个手势。
姬乔正百无聊赖地睡觉突然被一道响亮的铃声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拿起电话“喂？陈绎！”
“是我姬乔。这段时间你因为我的事受苦了。将电话给查尔斯好吗？”
姬乔一愣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她在查尔斯手上的，迟疑地看向监牢外驻足的洋人面孔。
等他点头后才说“他不在这，这边的人会帮忙转接。陈绎……外面太乱了你……多加小心。”
陈宪之说“这段时间……对不起你。”
姬乔笑说“你我之间何必谈那些，我还想娶你的等我有命回去。”
陈宪之无奈“这一世罢了，来生你来早些我一定从了。”
“你只哄我开心，得不说了，我们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姬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