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锦策跟在裴寂身后半步,心里翻江倒海。
这裴阎王的手段,朝野谁人不知?他亲自上门相求的事,能是容易办的吗?
办成了未必有大功,办砸了,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恐怕就是他们抚远将军府!
洛锦策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里衣了。
他偷偷抬眼,打量着裴寂的侧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的破绽。
没有。裴寂只是步履沉稳地走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真的只是来拜个寻常年。
这,反而让洛锦策更加心慌意乱。
完了完了,这尊大佛今日屈尊降贵,摆出这般姿态,所求之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百倍!
洛锦策只觉得嘴里发苦,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
“好了!小姐,您瞧瞧,可还入眼?”春喜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将最后一支小巧的珠花轻轻插在发髻一侧。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发髻是常见的单螺髻,梳得一丝不苟,那支素银簪子和一点珠花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素雅。
洛昭寒哪有心思细看,匆匆瞥了一眼便猛地站起身:“很好!快走!”
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向门口。
那急切的模样,仿佛门外有千军万马在等着她,又或是稍慢一步,便会错过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小姐!您慢点!当心脚下!”春喜被她这不管不顾的架势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追上去,手里还捏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梳子。
“披风!外面冷,披风还没穿呢!”她抓起搭在屏风上的那件银红色锦缎镶白狐毛滚边的披风,小跑着追出门去。
洛昭寒充耳不闻。
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灼热。
她提着裙裾,几乎是跑着穿过连接后院的回廊。
花厅!
裴寂一定在花厅!
绕过一丛叶子落尽的梅树,前方连接前院的月洞门已然在望。
只要穿过那道门,再转过一个小小的抄手游廊……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谈笑声顺着冷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其中一个声音清亮活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正是弟弟洛锦策。
而另一个声音……
洛昭寒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骤然钉在了原地。
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如同上好古琴拨动最低音弦时的质感,穿透空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是他!
是裴寂!
他真的来了!
就在前面那道门之后!
昨夜纷乱的梦境、前世的碎片,无数画面和情绪轰然冲上脑海,搅得天翻地覆。
她想见他,发了疯地想立刻见到他,可当那声音真切地响起,隔着一堵墙一道门,清晰可闻时,羞怯和紧张猛地攫住了她。
双脚如同灌了沉重的铅块,竟半步也挪动不得。
此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空气,惊扰了那近在咫尺的声音。
“小姐?”春喜抱着披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看到洛昭寒僵立在月洞门前,背脊挺得笔直,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可是……裴大人就在前面了?”
洛昭寒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那寒意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微痛,却也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脚,一步,踏过了那道月洞门。
门内的世界豁然开朗。
前方不远,正是通往花厅的抄手游廊。游廊尽头,花厅那扇敞开的隔扇门内,两个人影清晰地映入眼帘。
背对着她的,是弟弟洛锦策。而面对着她这个方向,负手立于厅中,身姿如松的,正是裴寂。
像是有所感应,就在洛昭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厅中那人,也恰好抬起了眼。
目光,隔着短短的距离,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抚远将军府的正厅,檀香在瑞兽香炉里静静燃着,青烟笔直上升。
主位上,抚远将军洛鼎廉端坐着,腰背挺直,面容沉肃。
他一手搭在紫檀木椅扶手上,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座椅上,又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帘,投向更远的地方。
他早已猜透裴寂此行的真正目的,但这份笃定并未带来轻松,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尤其想到女儿对此事守口如瓶,一丝心酸悄然蔓延开来。
将军夫人秦婉却完全无法安坐。
她紧蹙着柳眉,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又一次停下,望向沉默的丈夫,声音里带着忧惧:“鼎廉,这裴少卿往年从不走动,今日突然登门,还如此阵仗,定是朝堂上有了天大的麻烦事!他掌管大理寺,那是什么地方?沾上就甩不掉的泥潭!咱们家是武将,可万万不能掺合进去啊!”她
完全没往儿女私情上想半分,满心都是对家族前程的担忧。
洛鼎廉抬眼看了看妻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依旧沉默。
他无法解释,女儿昭寒拒绝了端王保媒后,关于裴寂的心思,竟连她母亲也瞒得滴水不漏。
这份嘴严,此刻让他心头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洛鼎廉摩挲扶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并未转头,只是浓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向正厅侧面那扇通往偏室的雕花木门方向,轻轻扫了一下。
他明白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偏室紧邻正厅,只隔着一道厚重的落地花罩和几扇屏风,平日里多用来存放些待客的茶点或临时休憩。
此刻,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贴在偏室紧闭的雕花窗棂下。
洛昭寒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正厅里父母隐约的对话。
她拒绝了春喜的跟随,独自绕到后头。
手指小心地抠住窗棂下缘,手腕用劲一抬,那扇虚掩的窗户竟被她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半尺宽的缝隙。
她动作轻盈利落,一手撑着窗台,腰肢一拧,整个人便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偏室昏暗的光线里。
脚尖点地,落地无声。她迅速闪身藏在一排高大的博古架投下的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
前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被高高打起。
洛锦策引着裴寂走了进来。裴寂那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在正厅明亮的烛火下,更显温润华贵。
“父亲,母亲,裴大人到了。”洛锦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秦婉立刻停下踱步,强压下心头的焦虑,面上挤出得体的微笑。
洛鼎廉也站起身,沉声道:“裴少卿,请坐。”
一番寒暄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茶香袅袅中,厅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裴寂并未碰那杯茶。
他深邃的目光在洛鼎廉和秦婉脸上缓缓掠过,最终起身,走到厅中,对着上首的将军夫妇,郑重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洛将军,夫人。晚辈今日登门叨扰,实因一事,思虑再三,不敢在拜帖中轻率提及,唯恐唐突失礼。唯有亲至府上,当面陈情,方显诚心。”
他微微一顿,目光坦诚而坚定:“将军府家风清正,令名远播,晚辈素来钦敬。洛家小姐昭寒,”
当这个名字从他口中清晰吐出时,藏身偏室阴影里的洛昭寒瞬间攥紧了冰凉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秀外慧中,仪态端方。晚辈倾慕已久。”
“倾慕已久”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厚颜登门,恳请将军、夫人,允准晚辈求娶昭寒小姐为妻。”
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若蒙将军、夫人垂允,晚辈裴寂在此立誓,此生必视昭寒如心上珍宝,绝不相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偷听的洛昭寒闻言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正厅里落针可闻。
洛鼎廉端坐主位,放在扶手上的手早已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饶是心中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裴寂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求娶,那股复杂的滋味依旧猛烈地冲击着他。
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凝重,目光锐利如刀,直直钉在裴寂身上。
秦婉的反应最为直接。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
整个人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魂飞天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她猛地扭头,本能地望向自己的丈夫洛鼎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求娶?裴寂?昭寒?
这怎么可能?
反应最为激烈的,却是站在裴寂侧后方的洛锦策。
当裴寂口中清晰吐出“求娶洛昭寒”五个字时,洛锦策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
之前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统统有了答案!
原来这尊冷面阎罗所求的“泼天大事”,竟是这个?
他死死盯着裴寂挺拔的背影,那个在国子监后巷槐树下,用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语调对他说出“婚姻大事,非儿戏,洛公子慎言”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深情款款郑重许诺的男人,疯狂地在他脑海中反复撕扯!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少年所有的理智。他忘记了场合,忘记了身份,也忘记了父亲平日的严厉训诫,几乎是脱口而出:
“裴寂!你……你胡说什么?!”
“倾慕已久?求娶我姐?你……你骗鬼呢!国子监后头那棵老槐树下!就在那棵树下!我问你是不是对我姐有意!你亲口怎么说的?!你说‘婚姻大事,非儿戏’!你说‘洛公子慎言’!那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才过去多久?啊?!你告诉我这才过去多久?!你现在穿着这一身跟孔雀开屏似的跑到我家来,说什么‘倾慕已久’、‘白头到老’?你……你……”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让凝固的空气炸裂开来。
秦婉被儿子这声怒吼惊得浑身一哆嗦,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但眼中的茫然和混乱却更深了。
国子监?槐树下?拒绝?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鼎廉的眉头拧成了深刻的川字,看向儿子的目光带上了严厉的警告,但并未立刻呵斥。
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裴寂,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那眼神深处,探究之意更浓。
而裴寂,在洛锦策那番夹枪带棒的怒吼中,身形依旧站得笔直如松。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少年,脸上并无被戳穿的恼怒,也无丝毫窘迫。
只是目光在掠过洛锦策指向自己的手指时,微微沉了一下,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力,竟让洛锦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磕碰声,突兀地从那扇紧闭的偏室雕花木门后传了出来。
洛鼎廉放在扶手上的拳头猛地一紧,目光如电般射向偏室的小门。
他自然知道那声响动意味着什么。
秦婉也被这声响动惊得一怔,茫然地循声望去,看向那扇紧闭的偏室门,眼中充满了疑惑。
谁在里面?
就连激动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洛锦策,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噎了一下,愤怒的质问戛然而止,下意识地也看向了偏室方向。
而厅中,唯一的外人裴寂。
在偏室那声轻微磕碰响起的瞬间,他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的目光,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直接投向偏室门,反而不着痕迹地扫过主位上洛鼎廉瞬间绷紧的拳头,以及将军夫人秦婉脸上那份纯粹的惊疑。
那眼神深处,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依洛锦策,仿佛刚才那声异响从未发生过。
偏室门后,那片博古架的阴影里,洛昭寒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煞白。刚才裴寂那番话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心神剧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恰好撞上了博古架一个突出的棱角。
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却也暴露了她的存在。
她背靠着冰冷的架子,心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耳朵在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