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戈壁粗粝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卷起的黄沙像条垂死的黄龙,黏糊糊地贴着车窗。
车里弥漫着一股汗味、尘土味和若有若无的、胖子偷偷藏匿的肉干馊味。
“老陈,他娘的,这破路颠得胖爷我五脏庙都要移位了!”
胖子龇牙咧嘴地扶着方向盘,肚子适时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声,像是在为他的抱怨加注。
“再这么开下去,别说找宝贝,胖爷我先得交代在这儿,变成戈壁滩上一具风干的腊肉!”
我揉了揉被颠得发麻的脊椎骨,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葛云衣依旧像一尊玉雕的菩萨,蜷缩在后座角落里。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隔绝了外面这令人烦躁的荒芜与颠簸,又像是在养精蓄锐,积蓄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让这闷罐子似的车厢都降了几度。
“行,找个地方歇脚。”我收回目光,喉咙干得发紧,
“前面好像有片低矮的土房子,看着像村子。”
胖子如蒙大赦,一脚油门(虽然在这破路上也加不了速),破旧的吉普车喘着粗气,歪歪扭扭地冲进那几乎被风沙掩埋的村落。
村子静得吓人,只有几缕歪斜的炊烟证明还有人烟。我们随便找了家挂着油腻招牌、门口拴着几匹蔫头耷脑骆驼的小饭馆钻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羊膻味、孜然粉的辛辣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胖子一屁股砸在吱呀作响的长条凳上,拍着桌子豪气干云:
“老板!上肉!最好的羊肉!多放辣子!再整点馕!”他冲着我和葛云衣咧嘴,
“这鬼地方,别的不多,羊比草还贱,敞开了造!”
老板是个干瘦的老汉,脸上刻着风沙的沟壑,眼神浑浊,动作慢吞吞的。
很快,一大盘热气腾腾、油脂还在滋滋作响的手抓羊肉端了上来,混杂着烤得焦香的馕饼。
羊肉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其他味道。胖子眼冒绿光,像饿了三天的狼,抄起一块带骨肉就啃,烫得直抽气也舍不得撒嘴,油光顺着他肥厚的下巴往下淌。
我也饿疯了,顾不上斯文,撕扯着羊肉往嘴里塞。粗粝的口感,原始的肉香,带着西北特有的野性,暂时抚慰了饥肠辘辘的躯体。
只有葛云衣。她伸出两根白皙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手指,用指尖极其优雅地捻起一小块几乎看不见肥肉的羊肉丁,放进嘴里,如同品尝琼浆玉液般缓慢咀嚼了一下,便再没动过筷子。
“哎哟喂,葛大妹子,”胖子满嘴油光,含糊不清地嚷道,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不合胃口?这肉多香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不多吃点,待会儿进了那鬼地方,一阵风就把你刮跑了!”
葛云衣眼皮都没抬,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冷冷清清地吐出两个字:“减肥。”
胖子的目光下意识地就瞟向葛云衣胸前——那里确实有着与纤细身材极不相称的傲人弧度,紧绷的衣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像两座沉默而险峻的雪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贫一句“您这规模还需要减哪门子肥”,话还没出口,葛云衣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没有怒意,甚至没有情绪波动。那眼神清冷冷的,像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像深潭底下潜藏的某种掠食生物,瞬间锁定了目标。
一股无形的、带着森然寒意的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连旁边桌上醉醺醺划拳的本地汉子都莫名地噤了声。
胖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嗖”地一下窜上天灵盖,到了嘴边的浑话硬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他猛地一夹腿,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面前的盘子掀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起手里的羊骨头,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珍宝,再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
我强忍着笑,差点被一口羊肉噎住。赶紧灌了口浑浊的砖茶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转向正蹲在门槛边抽旱烟的老板:
“老板,跟您打听个地儿。”
胖子也反应过来,抹了把嘴上的油,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点故作神秘的兴奋:
“对对,老哥,库木库都克!听说过没?就那块……传说中邪乎得很,我们是来探险的,听说那个彭加木,大科学家,就在那儿……”他做了个“消失”的手势,眼神闪烁。
老板抽烟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老眼从烟雾后面抬起来,像看死人一样在我们仨脸上挨个扫过。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恐惧和怜悯的东西。他沉默地咂巴了几口烟袋锅子,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更浓了。
半晌,他才用一种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开口,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黄沙里艰难地抠出来的:
“后生仔……听老汉一句劝,”他摇着头,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个地方……去不得。”
“咋就去不得?”胖子急了,往前探着身子,
“我们就是奔着它来的!钱不是问题!您给指条道,或者帮忙找个好向导?”
“钱?”老汉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库木库都克的沙子,只吃人,不吃钱。”他浑浊的眼珠里透着一股子让人脊背发凉的邪性,
“那地方……是魔鬼的餐桌。风沙是活的,会吃人骨头!地底下有东西……不干净的东西在嚎叫!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半埋在了沙子里头,剩下半个……也疯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就前几年……也有像你们这样的愣头青,不信邪,花大价钱找了我们这儿最好的巴图尔当向导……巴图尔可是能在沙暴里摸清方向的老骆驼!结果呢?他们只走到了‘它’的外沿……连库木库都克的边儿都没摸着!”
“然后呢?”我追问,感觉一股寒气顺着后脖颈爬上来。
“然后?”老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沙子堵住了,
“巴图尔一个人跑回来了,马和骆驼都丢在了那儿。人……也废了。回来就只会念叨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活见了鬼……”
“念叨什么?”胖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老汉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模仿着那种疯癫的语气,嘶哑地低吼:
“‘影子!影子活了!它们在沙子里追着人跑!玉佩……玉佩在吃影子!’……打那以后,再没人敢接去库木库都克的活儿,给座金山也没人敢去!那是阎王爷的请柬,谁接谁死!”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又深深埋下头去,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烟,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小饭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门外呜呜咽咽的风声,像是无数亡魂在黄沙下哭泣。
胖子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葛云衣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那根没再碰过的筷子。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但那双微眯的眼睛,此刻却完全睁开,清冷的眸光如同实质般投向窗外——那正是库木库都克所在的、西北方向的沉沉天际。
她的眼神深处,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仿佛穿透了这土墙,穿透了无尽的风沙,直接落在了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她小巧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常人无法感知的、来自死亡之地的……阴气。
我端起粗瓷碗,把里面浑浊苦涩的砖茶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寒意和一种更加难以抑制的、近乎自毁的冲动。
库木库都克。双鱼玉佩。彭加木的消失。疯掉的向导…活着的影子…吃影子的玉佩……这些词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
“老陈……”胖子声音有点发虚地看向我。
我放下碗,碗底磕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抹了把脸,蹭掉手上沾的羊油和风沙,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胖子,最后定格在葛云衣那仿佛洞悉一切、又冷漠如冰的侧脸上。
“结账。”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平稳得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胖子,检查油料和水。” 说完,我率先站起身,走向门口。
我们向老板打听到了向导巴图尔的家,决定先去了解一下当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