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莫说丧气话。”
纪灵休估量着画幅,上手比划,顾盼察言观色送来收拢书画修复工具的镶螺钿檀木箱退下。
“这种苍白无力的话,你劝一劝曹阳还成,她还年轻。”
“那我做点实事。”
挪开大理石案上的其他物件,纪绿沉排开包裹着马蹄刀的锦袋,挑了一把顺手的。
“今儿晚了,本来有一折好戏请大家鉴赏。”
纪绿沉握着马蹄刀趴在大案上一点一点剔除绢帛撕裂而抽出的细丝。
纪绿沉最近挺爱的一折戏,知道她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折戏的。
“哦?”
手扶腰间不存在的“玉带”,纪灵休回忆内教坊散乐部伶人楼近星的仪态,冠上珠翠颤巍巍,端出国母懿范。
但她到底不是正经伶人,虽然学得了腔调,声音却卡在喉咙,像蚊子哼哼。
“‘篡朝谋位是哪个?皇兄讲来本后听’……”
“九妹说的要是楼近星?”纪灵休春色上脸,凑到纪绿沉耳边,“楼娘子大忙人,可没空给我们这些闲人唱戏。”
“五哥亲近楼娘子,也没道理让楼娘子把我这个伯乐给忘了吧?”纪绿沉显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搁刀作色。
迎春见这素来不对付的两姐妹谈得投机,心里愈发焦灼。
午间睡一觉,柳都尉中毒案办得声势浩大虎头蛇尾稀里糊涂草草了结了。
也不是没向内求索,可见真是触及了剧情关窍,“故纸堆”连她先前陪同审案时还瞥了几眼的卷宗都读不到。
侍读职责,且又是被纪绿沉特意留下,若没有命令她不能随意走开,只好无聊地想纪绿沉要在万寿节献上的那一折戏。
这年代后世知名的京戏昆曲还没有影子,各地俗乐杂戏也才成气候。上京内外教坊时兴的参军戏,据说源于神宗年间。
“一个优伶,还给她脸了!”
纪灵休哼道,兴许,她偶然撞见楚王纪弥把楼近星圈在怀里教楼近星写字的场面刺到了她。
纪灵休比纪弥、纪绿沉他们年纪长许多,但十年前弘文馆读书的皇子王孙中,五皇子纪弥是出了名的讨厌动脑子写文章,为此联合一众调皮捣蛋的世家公子哥欺负了神童颜淏初好一阵子。
“大殿下有所不知,楚王殿下可厉害着呢!”壮着胆子贸然插话的迎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自神宗朝后期燕赵之乱后,藩镇割据渐成痼疾。肃宗即位,大封宗室子弟为王,赋予军政大权,意欲与藩镇抗衡……”
中间隔了个世宗,传到今上太和帝,成气候能与当地节度使耍得有来有回的屈指可数,而楚王纪弥是其一。
“凶残乖戾,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楚王殿下的封地荆州可是在山南东道,那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笛不是个好相与的……”
“还能有河朔三镇藩帅厉害?就是排第四的淄青镇,把他拎去,他就乖了!赵王叔祖六十多的人了,在范阳时还不是被安怀义逼着天天披三十斤的重甲巡城,老受罪了!”
迎春有一句,纪灵休驳一句。
这世间真颠倒了,就是“凶残乖戾”的纪弥居然还有做起书房里的先生教人写字的一天。
尤其,那女子还是个卑贱的优伶!
酸溜溜的滋味从纪灵休眼眶、口唇生发,随着筋脉流转,全身都不通泰。
她们的斗口,终结于纪绿沉舒了口气的叹息。
“今儿不成了!”
她瞥了眼顾盼奉上的几种素绢,指尖捻过边角,眉头微蹙。
殿中省尚衣局和内侍省内府局送来的这些虽也是成色上好的吴绢,却相比柳奉瑄作画用的那方来说太新了,色泽太过莹润,在烛火下泛着生硬的冷白。
而被撕裂的画心,裂痕横亘,劈开了以前和今后。
“过个三五天吧,我会尽快修好的。”纪绿沉握了下纪灵休的手心。
她给出的期限是最短的,需要加班加点,天公作美。
听说那幅绢画恢复到和原来差不多的程度,纪灵休的笑意从眼角流出来,好像这幅画可以回到最初,她就可以重新来过。
“不急。”纪灵休伸直双臂,从殿外进来的翠佩给她披上一件橙黄橘绿绣金丝牡丹的大袖衫,莺枝来裹大红锦缎斗篷。
天晚了,她该回去见她的如意郎君了。
纪灵休不急,有的是人急,包玉遣小内官送进话来,监察御史曾无畏领着台谏官还在承天门跪着呢。
小内官学他们这一行的老祖宗跺脚:“九殿下快想个法子,现在各镇节度使使者陆续到京,哪个起了坏心思的要在承天门刺杀朝廷命官……监察御史正八品小官儿死不足惜,倒是殿下坏了自个儿名声成全了他们青史留名!”
“你叫什么名字?”纪绿沉伏在大理石案上头也不抬。
迎春、章窈撤了残画,顾盼又铺上一沓纸,纪绿沉握着马蹄刀刀柄,一下一下剔纸张上细碎得几乎看不见的草木渣滓,陪着消遣。
“奴才汪年,汪汪叫的‘汪’,年年有余的‘年’。”汪年叉着手,深青袍服铺地,长身跪下。
主子问名姓,那是抬举。
他的应对,倒也得趣儿。
“你们大监似乎忘一件事儿,本宫替你们大监想了想。”
纪绿沉剔完了一张纸,马蹄刀搁在一边,轻轻揉捏着手腕,高髻上珍珠坠子轻摇,红纱灯落下一片温柔的影子,语气闲闲。
“大衍律规定,宫门关闭后再打开,需要圣上开启宫门的旨意,并经由宰相审核后以诏书形式发布……”
“诏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