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东头有间老木匠铺,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红布幌子,上头歪歪扭扭绣着“影戏”二字。铺子里终年飘着桐油和牛皮的气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牛皮卷,窗台上摆着几十个巴掌大的皮影人——有的瞪眼挥刀,有的甩袖唱戏,个个雕得活灵活现。这铺子的主人姓陈,是个六旬老汉,青州城里无人不晓的皮影匠。
陈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专给大户人家唱影戏。后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嗓子哑了,便收了手艺,在家专心做皮影。他做的皮影和旁人不同——别人用驴皮,他用的是百年老牛皮;别人刻完上色就完事,他偏要在皮影的关节处刻一道细如发丝的符咒,再往灯油里泡三个时辰。旁人问他这是做什么,他总笑呵呵地说:“图个灵性。”
可青州人渐渐发现,陈老爷子的皮影确实“灵性”得很。
城西张员外家闹鬼,每到子时,书房里的烛火就自己晃起来,账本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一页。张员外吓得请了和尚道士,连驱七天邪,丝毫不见效。后来有人提议:“何不去请陈老爷子的皮影?”张员外半信半疑,拎着两坛好酒上门。陈老爷子挑了个红脸长髯的关公皮影,叮嘱道:“夜里点了灯,莫要说话。”
当晚,关公皮影往烛台旁一摆,果然安静如常。可天快亮时,张员外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人喊:“贼人往南跑了!”他披衣追出去,果真抓住个翻墙的小偷。小偷跪地求饶,说:“我刚爬进院子,就见个红脸大汉提刀追我,刀风刮得脸生疼……”
类似的怪事还有不少。城北李寡妇的娃半夜发烧,陈老爷子派了个白胡子老生皮影守在床头,第二天孩子退了烧;码头船工闹纠纷,陈老爷子让个黑脸包公皮影往桌上一坐,争吵的汉子们竟当场跪下认错。久而久之,青州人传开了:“陈老爷子的皮影,夜里能自己活动!”
可陈老爷子听了只是摇头:“哪有什么灵性?不过是牛皮浸了油,韧性好些,风一吹就动罢了。”他说归说,可每到夜深人静,总爱坐在铺子里,就着油灯看那些皮影。有时半夜打烊,伙计会发现老爷子对着墙角的皮影自言自语,手还比比划划,仿佛在和谁唱戏。
这一年的梅雨季特别长。陈老爷子害了场大病,整日咳得直不起腰,连刻刀都握不稳。他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上挂着的几十个皮影,忽然叹了口气:“武松啊武松,我怕是不行了……”
他说的“武松”,是个身披虎皮、手持哨棒的皮影。这皮影是陈老爷子的得意之作——当年他在泰山脚下遇见个落魄画师,那人用炭灰在牛皮上随手一勾,竟画出个怒目圆睁的武松。陈老爷子看得心动,软磨硬泡要来牛皮,熬了三个通宵才刻完。这皮影生得威风,性子也烈,有次夜里替张员外赶贼,竟把烛台撞翻了,烧了一片胡子。陈老爷子也不恼,笑着说:“好小子,有血性!”
此刻武松皮影就挂在床头。陈老爷子盯着它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你们啊……总想着替人出头,可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窗外雨声淅沥,没人回答。
七天后,陈老爷子病得更重了。他躺在床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铺子里,只见所有的皮影都摆在长桌上,仿佛在开会。武松皮影站在最前头,手里的长棒指着门口,仿佛在说:“走!”
陈老爷子愣了愣,苦笑道:“你们这是……要送我?”
话音刚落,武松皮影突然动了。它从桌上“跳”下来,落地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陈老爷子瞪大眼睛——这皮影竟自己站了起来!它迈开腿,咔嗒咔嗒走到床前,弯下腰,像是要背他。
陈老爷子眼眶一热。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皮影,可从未见过哪个皮影能自己活动得这么利索。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武松的头:“好小子……你..你..准备干什么?”
武松皮影没回答。它直起身,突然转身走向油灯。那盏油灯是陈老爷子的心爱之物,灯座刻着牡丹纹,灯油里泡着几片老山参——是他年轻时在东北收皮影时,当地人硬塞给他的。
武松皮影踮起脚,把整个身子探进灯盏。
“你干什么?!”陈老爷子大喊一声,可已经来不及了。火苗“腾”地窜起,武松皮影瞬间被火焰吞没。它没有挣扎,反而像是很享受似的,关节处的符咒发出微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陈老爷子跌跌撞撞扑过去,可皮影已经烧成了一团青烟。那烟袅袅升起,在房梁间盘旋一圈,最后钻进了他的口鼻。
一瞬间,陈老爷子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看见武松皮影站在自己面前,身形比先前更清晰了,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皱纹——那是刻刀留下的痕迹。武松对他抱了抱拳,转身走向门口。
“等等!”陈老爷子喊道,“你……你真的不要永生了?”
武松停住脚步,回头笑了笑。它的笑容和生前一模一样: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在说:“替人出头,不就是咱的命吗?”
青烟散尽,屋里只剩下陈老爷子和一盏空灯。他的病神奇地好了,可从此再没做过新的皮影。有人问他缘故,他只是摸着那盏油灯说:“灵性这东西……不是刻出来的,是烧出来的。”
后来青州人发现,陈老爷子的皮影依然会在夜里活动,只是再没出现过武松。有人说,那夜的青烟飘到了泰山,在悬崖上化成了一只老虎;也有人说,每到下雨天,城东的屋顶上总能听见一声怒吼:“呔!洒家来也!”
只有陈老爷子知道,他的武松从未离开——它成了灯油里的魂,成了符咒里的灵,成了每一个被他皮影守护过的人心里,那团暖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