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朝的紫禁城，那可是个规矩比天大的地方。就说这御膳房吧，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从掌事的尚膳正到烧火的杂役，一个个都跟长了八只眼睛似的，生怕出了半点岔子，掉了脑袋。
在这群人里，有个叫小德子的太监，年纪不大，进宫也才五六年。他手脚麻利，嘴也甜，就是胆子小了点，在御膳房里算不上出头鸟，也就是个干活的份儿。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淘米、洗菜、劈柴，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这事儿，得从一个寻常的月圆之夜说起。
那天晚上，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更夫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里发慌。小德子被派了夜班，守着御膳房的米缸。这活儿轻松，但也无聊，他靠在米缸边上，眼皮子直打架。
月亮圆得像个银盘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青砖地上，白晃晃的。小德子迷迷糊糊中，好像闻到一股子奇特的香味。那香味，说不清是花香还是果香，反正就是特别勾人，让他肚子里的馋虫都醒了。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循着香味看过去。你猜怎么着？就在那装满了贡品好米的大缸里，稳稳当当地多了一碗饭。
这碗饭，白得像雪，晶莹剔透，颗颗米粒都饱满得像小珍珠。那股子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碗里飘出来的。小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深更半夜的，御膳房里凭空多出一碗饭，这事儿透着邪乎。
可那香味实在太霸道了，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小德子犹豫了半天，肚子也叫唤了起来。他想，这米是上好的贡米，说不定是哪位尚膳大人随手放的，自己尝一口，应该……没事吧？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指头，捻了一粒米放进嘴里。
我的天！这米一入口，根本不用嚼，就化了。一股说不出的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小德子觉得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四肢百骸都舒坦透了。他感觉自己能一口气把御膳房的水缸都扛起来。
“这……这是神仙吃的饭吧？”小德子惊呆了。
他看看四周没人，干脆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饭吃了个底朝天。吃完后，他精神头好得不得了，一夜没困，把厨房收拾得锃光瓦亮。
第二天，尚膳正来检查，看到厨房这么干净，还夸了小德子几句，把他美得不行。
打那以后，小德子就盼着月圆之夜。果然，每个月十五，只要月亮一圆，那碗香喷喷的米饭就会准时出现在米缸里。小德子也心照不宣，每次都偷偷吃掉。
这饭简直是灵丹妙药。吃了它，小德子白天干活不累，脑子也变得活泛，好几回都提前预判了尚膳正要什么，成了御膳房的红人。以前欺负他的老太监，现在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小德子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的福气。
他开始有点飘飘然了。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德子，现在走路都带风。可他没发现，一些奇怪的变化，正在他身上悄悄发生。
第一个变化，是他的影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影子好像比以前淡了点。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没在意。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他的影子越来越淡，从清晰的黑色，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跟水渍似的。到了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别人的影子都黑得发亮，他的影子却浅得快要看不见了。
小德子心里有点发毛，但一想到那碗米饭带来的好处，他又把这点疑虑压了下去。他想，可能是自己最近太累，气血不足吧，多吃点好的补补就行。
可他没想到，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他开始怕冷。明明是三伏天，别的太监热得光着膀子，他却得披着件外套，还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惨白，就像庙里刷了新漆的泥塑。
跟他关系不错的另一个太监，叫小顺子，看出了不对劲。
“德子哥，你最近咋了？脸色白得跟鬼一样，是不是病了？让太医给瞧瞧吧。”小顺子关切地问。
小德子心里一惊，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
他不敢说实话。这米饭是他的秘密，是他能出人头地的宝贝，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然而，身体的警告越来越强烈。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在他耳边低语：“还给我……把我的魂魄还给我……”他还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他，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最让他恐惧的一次，是他去给太后送燕窝粥。那天阳光明媚，宫道上人来人往。小德子端着托盘，低着头往前走，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自己的影子，竟然……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身体一轻，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手里的托盘一歪，碗里的燕窝粥洒出来大半。
“大胆！惊扰了太后，你有几个脑袋？”旁边的侍卫一声呵斥。
小德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磕头。幸亏那天太后心情好，没追究，可他自己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这事儿不对劲，非常不对劲！那碗饭，不是福气，是催命符！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去碰那碗饭。他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可那米饭的香气，却像有生命一样，钻进他的鼻孔，诱惑着他。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着，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那碗饭带来的力量和满足感。
他挣扎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又把那碗饭吃了下去。吃完后，那种精神百倍的感觉又回来了，但他看着地上那几乎完全透明的影子，绝望地哭了。
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宫里的老人都说，没有影子的人，魂就没了，那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小德子彻底慌了。他想起了御膳房里一个专门负责打扫库房的老太监，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公公。刘公公在宫里待了快四十年，见多识广，人很和善，从不欺负小太监。小德子觉得，或许只有他能帮自己。
趁着下午歇息的功夫，小德子揣着两个自己偷偷省下来的银锞子，找到了正在库房里打盹的刘公公。
“刘公公，求您救救我！”小德子“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哗哗地流。
刘公公被他吓了一跳，扶起他问：“出啥事了？慢慢说。”
小德子哆哆嗦嗦，把自己的遭遇，从发现香米饭，到影子变淡，全都说了出来。
刘公公听完，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拉着小德子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回头盯着小德子看了半天，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糊涂啊！你吃的哪是什么神仙饭，那是‘勾魂饭’！”刘公公的声音都变了调。
“勾魂饭？”小德子脑子“嗡”的一声。
“没错。”刘公公压低声音说，“这宫里头，怨气重，什么东西都有。你那米缸，恐怕早就被不干净的东西占了。你每吃一碗饭，就是把自己的魂魄分出去一点喂它。等你吃够了，你的魂就全被它勾走了，到时候，你就会变成新的‘替身’，被困在米缸里，而它，就能借着你的身子，走出去了。”
小德子吓得瘫坐在地上，面如死色。他想起那些噩梦，想起耳边“还给我”的低语，原来都是真的！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刘公公？我不想死，我不想当替身啊！”他哭喊着抓住了刘公公的裤腿。
刘公公沉思了一会儿，说：“解法也不是没有，但凶险得很。那东西靠月圆之夜的阴气和你的魂魄修炼，今晚又是十五，是它最厉害，也是你最虚弱的时候。你必须在今晚，破了它的局。”
“怎么破？”
“第一，今晚那碗饭，你一口都不能吃。你越是想吃，越要忍住，那是它在吸你的魂。”
“我……我试试！”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刘公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三根锈迹斑斑的钢针和一小撮朱砂。“子时一到，阴气最盛，你把这朱砂混着你的指尖血，点在你的眉心、胸口和肚脐上。然后，你端着那碗饭，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把饭倒掉。”
“倒掉？”
“对，要倒得干干净净，一粒都不能剩。然后，你用这三根钢针，插在米缸的正中央，呈品字形。记住，整个过程，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不要说话，更不要害怕。你心里就默念：‘我不是你的替身，我的魂是我的！’只要你撑到鸡叫，你就活了。”
小德子把刘公公的话死死记在心里，手里攥着那三根钢针，像是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入夜，月圆如镜。小德子守在米缸边，心提到了嗓子眼。果然，那碗香米饭又出现了。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像一个妖媚的女子在勾引他。小德子的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口水止不住地流。他咬破了嘴唇，满嘴的血腥味，才勉强让自己没扑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他赶紧按照刘公公说的，咬破指尖，和着朱砂点在身上。那朱砂血一碰到皮肤，就感觉像被火烧了一下，但奇怪的是，心里的那种渴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他端起那碗饭，手抖得像筛糠。一步，一步，挪到院子里。月光下，整个御膳房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
他对着月亮，把饭猛地倒在地上。
就在饭碗离手的一瞬间，阴风大作！院子里的树影疯狂摇摆，像无数鬼怪在跳舞。小德子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仿佛直接钻进他的脑子里。
“还——我——饭——来——”
小德子吓得腿都软了，但他想起刘公公的话，不敢回头，不敢出声。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厨房，抄起那三根钢针，对着米缸就插了下去。
“噗！噗！噗！”
三声闷响，钢针没入了米堆里。
刹那间，整个米缸像是烧开了一样，米粒在里面疯狂翻滚，还冒出黑气。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黑气中挣扎，发出阵阵哀嚎。那声音，就是小德子在梦里听到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坏我好事！我等了六十年才等到你！”
小德子闭着眼，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里不停地念叨：“我不是你的替身，我的魂是我的！我不是你的替身，我的魂是我的！”
那鬼影怒吼着，似乎要从米缸里扑出来。小德子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前朝服饰的瘦弱太监，和自己一样，在御膳房里受尽欺凌，最后绝望地投了井……
原来，这“勾魂饭”的前身，就是他！
就在小德子快要窒息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鸡鸣。
“喔——喔喔——”
鸡鸣声像一把利剑，划破了黑夜。掐住他脖子的力量瞬间消失了，米缸里的黑气和鬼影也“嗖”地一下不见了踪影。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小德子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挣扎着爬起来，跑到院子里。月光下，他低头一看，地上那个熟悉的影子，虽然还很淡，但确确实实，又回来了。
他活下来了。
从那以后，小德子再也不敢贪图什么不劳而获的好处。他辞去了夜班的活儿，安安分分地当他的小太监。他的影子一天比一天清晰，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后来，他偷偷报答了刘公公，把那两个银锞子给了他。刘公公啥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很多年后，小德子也成了宫里的老人。他偶尔还会给新来的小太监讲这个故事，告诉他们：
“这宫里头，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但唯独一样东西，不能碰，那就是来路不明的好处。因为那背后，可能早就标好了你魂魄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