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山前的梨树开了又谢,细碎的花瓣被风裹挟着,纷纷扬扬地落满石阶。
公孙铁鄂踏着这一地雪絮归来,衣衫上沾着远行的尘,眉宇间却仍凝着未散的江湖气。
他刚放下行囊,忽听屋中传来一声凄长的“wer——wer”声。
像极了驴子的嘶鸣,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他眉头一挑,心想:“王止这小子,何时在香梨坳养了驴?”
循声转过回廊,却见梨树下横着一张竹榻,艾樊错正坐在上面,疼得龇牙咧嘴。
小君跪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只青瓷药瓶,指尖蘸了药膏,正小心翼翼地往他手上淤青处涂抹。
每碰一下,艾樊错便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挤出怪声,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鸭。
小君见他疼得厉害,便俯身轻轻吹气,梨花瓣落在她发间,又被微风拂去。
王止从廊柱后转出,见师父面露诧异,便温声解释:“小君是樊错从山下带回来的,家中无人善待,他便领了回来。”
公孙铁鄂定睛看去,小姑娘身形单薄,像株未长开的嫩竹,可脊背挺得笔直。
眼神清亮如寒潭映月,虽带着几分怯意,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韧劲儿。
他忽地朗声大笑,震得枝头残花簌簌而落:“这有何妨?既入了门,便是我公孙铁鄂的徒弟!”
小君闻言,眸子倏地亮了起来,慌忙要跪下叩首。
王止伸手虚扶,引她看向师父,轻声道:“这是咱们师父,复姓公孙,名铁鄂。往后,你便随我们一同修习。”
公孙铁鄂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又望向艾樊错,调侃道:“你这小子,怎么还这么怕痛?定是你师兄娇惯你。”
艾樊错小跑了过来,搂住王止:“没有的事哦,我帮了师兄很多很多忙的!”
此话一出,王止和小君的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艾樊错。
艾樊错沉默片刻:“.......”
好吧,其实是倒忙......
东风软软地掠过青翠的山谷,掀起一片嫩草的涟漪。
待到修习功法时,小君对剑兴致缺缺。
那三尺青锋握在手中,轻飘飘如拈柳枝,怎么挥都少了几分力道。
可当王止偶然递给她一条软鞭时,她手腕一抖,鞭梢一声脆响,在空中抽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艾樊错正盘坐在一旁调息,闻声睁眼。
恰见那长鞭在她手中翻飞如活物,时而似游龙摆尾横扫千钧,时而如灵蛇吐信直取咽喉,竟将满树梨花抽得纷纷扬扬。
他一时看得呆了,心想:小君若是在现代,怕不是要成那些抖m的梦中主人.....
公孙铁鄂不由抚掌赞叹:好!不错不错。你以后若入了江湖,可以去九流门学粟子游尘,九流门用的绳镖,或许也适合小君你。”
而艾樊错却恰恰相反。
他内力掌控的精准,可一旦握剑,那招式便歪斜如醉汉涂鸦。
公孙铁鄂捋着胡须直摇头:“这可能就是打开一扇窗,关上一道门吧。”
“师父,我与这铁疙瘩,怕是八字相克。”艾樊错讪笑着挽了个剑花,结果剑尖勾住自己衣带,险些划破裤裆。
小君在一旁抿唇忍笑,忽地扬手一鞭,软鞭如灵蛇缠枝,卷走他手中长剑,轻轻巧巧地送回兵器架上。
艾樊错歪着头笑道:“很好,小君,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这是在玩火!”
小君俏皮地眨了眨眼,梨涡浅现:“呆胶布~ 我相信二师兄会原谅我的。”
自从跟着艾樊错,小君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词。艾樊错告诉她,这呆胶布是是谐音“没关系”的意思。
小君很聪明,灵活运用了,谐音玩梗这一块.....
艾樊错也笑了,望向院角那只正在啄食梨花的大白鹅,又看了看晨光中执鞭而立的少女。
忽觉满目飞花里,这江湖岁月,倒也鲜活明媚得很。
........
梨花开了又开,落了又落。
对于艾樊错来说,他并不在意春的逝去。他在意的,仅仅是有师父,师兄,师妹的岁月。
无论是在哪,无论是春夏秋冬,只要有他们在,就足够了。
天碧如洗,几缕纤云薄得近乎透明,恰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众多明媚春天过去,艾樊错的身形拔高了好几寸,五官也渐渐成熟。
他的衣袂被春风鼓荡得猎猎飞扬,手中攥着一束麻线,线端系着只银蝴蝶风筝,正迎着气流愈飞愈高。
艾樊错踏过新绿的草坡,惊起几只蛰伏的蚱蜢,绣着缠枝纹的衣摆扫过野苜蓿的紫花,沾了满襟清露。
“再高些!二师兄,要碰到梨花枝啦!”
身后传来脆生生的欢呼,是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粉红的衫子被风吹得蓬起。
艾樊错回头一笑,运转内力,扯着线疾奔起来。风筝猛地蹿上云霄,掠过一树开得雪白的梨花。
霎时惊起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如绯雪飘落。
小君忙不迭去接空中飞舞的梨瓣,发髻上簪的绒花却早被风吹歪了。
溪边浣衣的张婶停了棒槌,笑望着这对师兄妹。
山坡上的驴子也昂起头,慢悠悠驴叫。
那风筝的影子投在潺潺的溪水里,被游鱼一顶,碎成粼粼的波光。
张婶将艾樊错唤来,笑道:“阿茂叔开了家糕点铺子,有招牌的莲花酥。听说跟外面的可不一样,你吃了没?”
艾樊错手腕一抖,银蝴蝶风筝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
他一边收线一边朝溪边走去:“还没呢。张婶,阿茂叔什么时候开的铺子?”
“就前几日。”张婶把湿漉漉的衣角拧干。
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阿茂最近心情不太好,他家那只大白鹅......”
艾樊错的手指僵住了。
风筝线从他掌心滑落,银蝴蝶立刻被春风卷着飘向远处,小君惊呼一声追了过去。
“大白鹅怎么了?”艾樊错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张婶叹了口气:“那鹅跟了阿茂叔十几年啦,最近不吃不喝的,阿茂请了兽医来看,说是......”
她摇摇头,“寿数到了。”
艾樊错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那只总爱追着他啄屁股,讨要零嘴的大白鹅,那个嚣张跋扈的家伙,要离开了?
小君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差点挂到树梢的风筝。
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歪着头看向艾樊错:“二师兄?”
“我们去阿茂叔那儿。”艾樊错接过风筝,声音有些哑,“买莲花酥。”
阿茂叔的糕点铺子开在老梨树下,新漆的招牌还泛着桐油的光泽。
铺子里飘出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梨花的清甜。
可当艾樊错迈进门槛时,却觉得这香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哟,小艾来啦!”阿茂叔从里间迎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
他比艾樊错记忆中老了许多,鬓角全白了,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还是那么熟悉。
“正好一炉莲花酥刚出锅,你和小君先尝尝。”
小巧的莲花酥摆在青瓷盘里,清香扑鼻,艾樊错拿起一块,却食不知味。
他咽下嘴里的点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茂叔,大白鹅......还好吗?”
老人家的手顿了一下。
他慢慢放下茶壶,用围裙擦了擦手:“你都听说啦?”
他望向门外,目光悠远,“老伙计跟了我十几年啦......这两天总往你小时候常去的那棵老梨树下趴着,也不怎么动。”
艾樊错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棵梨树是他又被大白鹅追着啄的地方。
当时他吓得爬上了树,大白鹅就在树下守着,嘎嘎叫着,直到王止师兄来找他。
“我能......去看看它吗?”
阿茂叔点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油纸包:“带上这个吧,它最爱吃点梨花拌小米。”
小君安静地跟在艾樊错身后,看着他僵直的背影。
春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花的芬芳,可二师兄的背影,却像背负着整个冬天的重量。
“二师兄,”她小跑两步追上他,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那只鹅......”
“它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动物。”艾樊错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奇怪的笑意。
\"每次去阿茂叔家,它都追着我啄屁股。”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我跑得快了,它就改成埋伏在梨树下偷袭......”
小君发现二师兄的眼角红了。
那棵老梨树比记忆中的更高大,枝干虬结如龙。
树下的草地上,趴着一团白色的影子,远远看去像一堆飘落的梨花。
艾樊错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走到大白鹅身边蹲下。
曾经威风凛凛的恶霸,现在安静地趴着,洁白的羽毛失去了光泽,橘红的喙也暗淡了许多。
艾樊错打开油纸包,把拌着梨花的小米撒在它面前。
大白鹅缓缓抬起头,黑豆般的眼睛望向艾樊错。
忽然,它轻轻\"嘎\"了一声,那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让艾樊错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认出我了,是不是?”
艾樊错颤抖着手抚上大白鹅的脖颈,那里的羽毛曾经总是愤怒地竖起,现在却柔软地贴着他的掌心。
小君站在一旁,看着二师兄的肩膀微微发抖。
她突然跪坐下来,从背后轻轻抱住艾樊错,将脸颊贴在他湿漉漉的脸上。
“没关系的,二师兄。”她的声音轻得像梨花瓣飘落,“如果哪天你离开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离开的。”
她收紧手臂,闭上了眼,“我想,大师兄也是这样的。”
艾樊错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察觉这话里隐藏的偏执。
他只是点点头,泪水滴在大白鹅的羽毛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大白鹅虚弱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慢慢将头搁在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
这个曾经追得他满山跑的恶霸,此刻温顺得像一团云。
“在我那边,我和它也算是一对宿敌cp了,会有很多人嗑我们的。”
艾樊错哽咽着说,用袖子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还是be结局的这种......\"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艾樊错回过头,看见师父公孙铁鄂和王止站在梨树下,他们的衣摆上沾着赶路时的草屑。
“师父......师兄......”
艾樊错的声音破碎不成调。
王止快步上前,将师弟和那只衰老的大白鹅一起搂进怀里。
公孙铁鄂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抚过大白鹅的羽毛,又揉了揉艾樊错的头发。
“万物有尽时,樊错......”公孙铁鄂的声音比往常柔和。
他又微微仰头,“重要的是你们彼此记得。”
艾樊错在王止的怀抱里哭,嘴里还喃喃念着:“寿命刀,你赢了......”
一阵风吹过,满树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他们身上,像一场温柔的雪。
大白鹅在艾樊错手心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嘎”,仿佛在作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