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粘稠的空气,混杂着泥腥、汗臭和隐隐的腐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临时搭建在泗水城郊高地的粥棚外,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躁动的蚁群,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饥饿、绝望,还有被谣言点燃的疯狂怒火。
“狗官!都是狗官害的!”
“河神发怒了!就是他们改了什么狗屁新政!”
“粮呢?!说好的赈灾粮呢?!都被那些当官的贪了!”
“皇后?皇后来了有什么用!能变出粮食吗?!”
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推搡着维持秩序、早已筋疲力尽的兵丁和衙役。人群像不断拍击堤岸的浊浪,每一次冲击都让那薄弱的防线摇摇欲坠。泥泞的地面上,被踩碎的碗片、倾倒的粥桶、撕烂的布条,狼藉一片。
苏映雪一身素白麻衣,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站在粥棚前临时垒起的土台上。她身后,是面色苍白的陈禹和如铁塔般矗立、手按刀柄、眼神凶戾的秦山。数十名禁卫紧握兵器,围在土台周围,形成最后一道人墙,但他们脸上也写满了紧张。
“娘娘,情势太危急了!这些刁民疯了!您快退到后面去!”秦山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嘶哑,他宽阔的脊背肌肉紧绷,像一张随时要射出的弓。
苏映雪没有回头,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饥饿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她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妪抱着奄奄一息的孙儿,看到了精壮汉子眼中噬人的凶光,也看到了更多麻木、绝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眼神。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
“秦将军,退后。”苏映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嘈杂的声浪。
秦山一愣:“娘娘!”
“退下!”苏映雪的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属于国母的威严。秦山咬咬牙,不甘地后退半步,但全身肌肉依旧绷紧,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汉子猛地推开身前挡着的衙役,几步冲到土台最前方,指着苏映雪嘶吼道:“就是你!你男人当皇帝,改这改那!惹怒了河神爷!才降下这滔天大祸!我们都要饿死了!你们这些贵人,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哪管我们死活!”他唾沫横飞,眼中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大家伙儿!冲进去!抢了他们的粮仓!反正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拼了!”
“抢粮!”
“打死这些狗官!”
这煽动性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人群。绝望的灾民爆发出最后的凶性,不顾一切地向前涌来!兵丁衙役组成的防线如同纸糊般被冲垮,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灾民已经挥舞着拳头和捡来的木棍,嘶吼着扑向土台!
“保护娘娘!”秦山目眦欲裂,咆哮一声,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就要带着禁卫往下冲。陈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挡在苏映雪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
“都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九天凤鸣,带着沛然的悲愤与决绝,骤然炸响!这声音蕴含的内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竟让疯狂前冲的人群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土台中央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只见苏映雪猛地向前一步,越过陈禹,直面汹涌而来的人潮。她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肃穆。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倏然抬手,拔下了发间那根唯一的木簪!
如瀑的青丝瞬间散落,垂在她素白的肩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那带头冲击的汉子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苏映雪左手抓住自己的一缕长发,右手寒光一闪——竟是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锋利的刃口贴着发根,狠狠一割!
“嗤啦——”
一缕乌黑柔顺的长发,应声而断,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娘娘!”秦山失声惊呼,几乎要扑上去。陈禹也惊呆了。
苏映雪高高举起手中那缕断发,迎着无数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响彻全场:
“本宫苏映雪,大夏皇后,今日在此立誓!苍天厚土,万民为证!”
她环视着下方死寂的人群,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朝廷赈灾之粮,若有一日耗尽!我苏映雪,愿割肉为羹,分食于尔等灾民!我之血肉若尽,则陛下之血肉继之!直至尔等得活,或我大夏君臣,尽化白骨于此!”
话音落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连风声都仿佛凝固了。
割肉为羹…皇后之肉…陛下之血肉继之…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样在灾民们干涸的心灵上炸响。那些疯狂的眼神褪去了血色,只剩下茫然和极度的震撼。他们见过高高在上的贵人,见过贪生怕死的官吏,见过假仁假义的施舍,却从未见过,也从未敢想过,一国之母,竟会当着数万灾民的面,割发明志,发下如此惨烈决绝的血誓!
带头冲击的汉子,握着木棍的手在剧烈颤抖,脸上横肉抽搐着,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灾民,更是鸦雀无声,许多人眼中的戾气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理解的冲击所取代,转而变成了一种茫然无措,甚至…一丝羞愧。
“啪嗒。”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棍掉在了泥地里。
苏映雪面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她将手中断发交给身旁早已泪流满面的侍女,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晰:
“秦山!”
“末将在!”秦山虎目含泪,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却无比洪亮。
“传本宫懿旨:即刻开放泗水城皇家别苑!所有老弱妇孺、染疫病患,优先接入别苑安置!本宫亲率太医,日夜诊治!若有阻拦者,以抗旨论处!”苏映雪的声音斩钉截铁。
“末将领旨!”秦山猛地起身,如同出闸猛虎,带着一队禁卫如旋风般冲向城内方向执行命令。
苏映雪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下,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本宫知道你们饿!知道你们怕!知道你们恨!天灾无情,非新政之过,更非河神降怒!乃有奸人作祟,趁火打劫,欲乱我大夏根基,置尔等于死地!”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人群,仿佛要看透每个人的内心:“本宫今日在此,与尔等同在!朝廷的粮食,已在路上!本宫已下令,调集江南、湖广之粮,星夜驰援!在此之前,本宫与尔等同食同住!这粥棚,日夜不停!”
她指向身后冒着热气的粥桶:“陈禹!”
“臣在!”陈禹立刻躬身。
“组织有功名的士子,将本宫的话,还有刘瑾党羽哄抬粮价、散播谣言的证据,给本宫写出来!贴遍泗水城!传遍灾区每一个角落!告诉所有灾民,谁才是真正要他们命的豺狼!”苏映雪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
“臣遵旨!”陈禹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他知道,这是反击谣言、凝聚人心的关键!
苏映雪不再多言,她径直走下土台,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向一旁临时搭建、散发着浓重药味和呻吟声的疫病隔离区。
“娘娘!危险!”有侍卫惊呼。
苏映雪脚步未停,甚至亲手掀开了那散发着异味的草帘,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她走到一个熬着药汁的大陶罐旁,对旁边惶恐不安的太医道:“本宫来添柴火。药方如何?剂量可足?”
她真的蹲下身,拿起粗糙的木柴,小心地添进炉膛。火光映照着她素白的侧脸和散落的青丝,也映照着她专注而坚定的眼神。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土台外围,那个带头冲击的汉子,像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里,抱着头,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他身后的灾民,默默地,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开。有人开始自发地收拾地上的狼藉,有人默默地排起了队伍,等待着那稀薄却代表着希望的粥食。绝望的疯狂,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是震撼,是羞愧,还有一丝在绝境中重新燃起的、对眼前这位白衣皇后的,难以言喻的敬畏和…期盼。
夜幕降临,皇家别苑灯火通明。苏映雪的身影在各个安置点穿梭,亲自查看病患,安抚孩童。疲惫爬上了她的眼角,但她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陈禹拿着一卷刚写好的布告匆匆找到正在给一个发烧孩童喂药的苏映雪,低声道:“娘娘,布告已连夜张贴出去,士子们也在各处宣讲,谣言已破,民心渐稳。”
苏映雪轻轻放下药碗,用布巾擦了擦孩童的嘴角,才站起身,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笼着一层凝重:“陈禹,这只是第一步。刘瑾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禹点点头,眼中闪烁着谋士特有的锐利光芒:“娘娘明鉴。臣已发现蹊跷。今日核查官仓存粮记录,发现几处仓廪的存粮数目,与实际损耗对不上,差额巨大!而且…”他压低了声音,“疫病蔓延的速度,似乎有些…太快了。臣怀疑,有人不仅在粮上动手脚,恐怕在水源…或者药里…”
苏映雪瞳孔猛地一缩,素白的手指骤然攥紧了衣袖。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泥泞、气喘吁吁的信使,在禁卫的引领下,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别苑门口,嘶声高喊:
“急报!八百里加急!秦将军…秦将军在截查漕运私船时…遭遇大批死士伏击!船上…船上藏的根本不是粮食!是…”
信使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
“是堆积如山的…强弓劲弩!!还有…还有北狄的狼头标记!”
苏映雪和陈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强弓劲弩?北狄标记?
秦山遇伏!
这哪里是走私贪腐…这是要…**造反**!而且,竟然勾结了外敌?!
刘瑾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百倍!
别苑温暖的灯火下,苏映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她猛地看向陈禹,两人眼中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惊涛骇浪。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秦山那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