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盏那点微弱的月魄心焰,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显得如此渺小。银白色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级湿滑陡峭的石阶,以及两侧冰冷、不断渗出水珠的岩壁。空气里弥漫的水汽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水草腥味越来越重,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粘稠的阴冷。石阶仿佛没有尽头,永无止境地向下延伸,通往地心深处。
“吱…(女娃子…咱…咱是不是走错路了?)”松果大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白雨妍后面,爪子死死扒着她的裤脚,蓬松的大尾巴紧张地贴着小屁股,黑豆眼惊恐地扫视着四周深沉的黑暗,“…这味儿…比黄皮子三百年没洗的袜子还冲!本仙的鼻子都要失灵了!还有…还有这台阶,滑得能溜冰!我的爪子都快磨秃了!工伤!这绝对是工伤!”
白雨妍背着昏迷的诛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的石阶不仅湿滑,还覆盖着一层粘腻的青苔,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怀里的莲心盏是她唯一的光源和慰藉,温润的月华勉强驱散着心头的寒意,也压制着诛星左臂上那个沉寂的烙印。她没力气回应松果的抱怨,只是集中全部精神,对抗着疲惫和脚下不断传来的失重感。
“黄泉栈道…”她脑海里回荡着诛星昏迷前的呓语。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难道真的通往传说中的阴司地府?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坡度似乎开始放缓。空气里的水汽浓重得几乎凝结成水滴,那股腐烂的腥味也浓郁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脚下的石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松软、冰冷、仿佛踩在无数腐烂水草上的泥泞滩涂。
莲心盏的光芒向前延伸,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白雨妍的脚步猛地顿住,倒吸一口冷气!
一条河!
一条无法形容的、死寂的河!
河水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仿佛凝固了亿万生灵的污血。河面极其宽阔,一眼望不到对岸,被浓重的、翻滚不休的血色雾气笼罩。雾气中,影影绰绰有无数的面孔在无声地沉浮、扭曲!那些面孔模糊不清,只有空洞的眼眶和裂开到极限、仿佛在无声尖叫的嘴!绝望、痛苦、怨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扎入人的灵魂!
更骇人的是,河面上空,飘荡着无数细小的、惨白色的光点,如同鬼火般明明灭灭,发出低低的、连绵不绝的呜咽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背景音。
忘川河!
白雨妍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父亲档案里那寥寥几笔、充满禁忌和恐怖的记载,此刻化作了眼前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吱——!!!(鬼!好多鬼!水鬼!)”松果大仙只看了一眼,浑身的毛瞬间炸成了海胆!它尖叫一声,猛地窜到白雨妍背上(正好趴在昏迷的诛星屁股位置),死死闭着眼,爪子抱头,尾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坚果山没指望了!本仙要变成水耗子了!”
白雨妍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手脚冰凉。她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灵魂深处的悸动,目光迅速扫视河岸。脚下是松软冰冷的黑色泥滩,零星生长着几丛低矮的、叶片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植物。河岸向两侧延伸,同样隐没在浓重的血雾里,看不到尽头。唯一的“路”,似乎只有渡过这条恐怖的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极其不和谐的调子,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从血雾弥漫的河面上悠悠传来。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荒腔走板,五音不全,还带着浓重的、不知哪里的口音!歌词更是驴唇不对马嘴!
白雨妍和松果大仙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在这怨魂沉浮、鬼火呜咽的忘川河上,谁在唱这种玩意儿?!
哗啦…哗啦…
划水声近了。
血雾被破开,一条极其破旧、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木船,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莲心盏光芒的边缘。
船很小,仅容两三人。船身黑黢黢的,像是被河水浸泡了千年,布满腐朽的痕迹和可疑的暗色污渍。船头挂着一盏同样破旧的、散发着惨绿幽光的灯笼,灯笼上似乎用朱砂写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渡”字。
船尾,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慢悠悠地摇着一柄同样破旧的木橹。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蓑衣,戴着一顶巨大的、边缘破烂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干瘪、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他一边摇橹,一边还在自顾自地哼着那荒腔走板的“纤夫的爱”,破锣嗓子在死寂的河面上显得格外刺耳。
小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船头轻轻抵在黑色的泥滩上。
那蓑衣斗笠的身影停下了哼唱,也停下了摇橹。他缓缓地转过身。
斗笠下,是一张极其苍老、如同风干橘子皮般的脸。皮肤是死灰色的,深深塌陷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火星在幽幽跳动。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
“嘿嘿…有客渡河?”老叟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笑意。他那两点暗红火星,在白雨妍和她背上昏迷的诛星身上扫过,尤其在诛星左臂位置(那里被衣物遮盖,但老叟似乎能感应到烙印的气息)停留了一瞬,火星似乎跳动得活跃了一丝。
“吱——!(鬼啊!会唱歌的鬼船夫!)”松果大仙吓得差点从诛星背上掉下来,死死闭着眼不敢看。
白雨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按在空枪套上,全身肌肉紧绷。这老叟的气息太诡异了,非生非死,带着一种与这忘川河同源的、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腐朽与怨念。他真的是摆渡人?还是又一个陷阱?
“嘿嘿…莫怕,莫怕…”老叟似乎看穿了白雨妍的警惕,干瘪的嘴唇咧得更开,露出更多黑牙,“老叟我在这忘川上摆渡…也不知多少年月了…送过客…也捞过魂…童叟无欺…只收…一点点…船资…”
船资?在这鬼地方收船资?白雨妍只觉得荒谬绝伦。
“你要什么?”她声音尽量保持平静,但握着莲心盏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莲心盏的光芒似乎让那老叟有些不适,他斗笠下的脸微微侧了侧。
“嘿嘿…好说,好说…”老叟搓了搓干枯如鸡爪般的手,两点暗红火星在白雨妍手中的莲心盏和她怀里的玉扣上贪婪地扫过,最后落在她背着诛星的手臂上,“…那小道士…身上有‘黄泉路引’的味道…那东西…老叟喜欢…拿来…换你们三个…过河…”
黄泉路引?白雨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诛星左臂上的“九幽玄甲”烙印!那东西竟然是黄泉路引?这老鬼想要那个邪门的烙印?!
“不行!”白雨妍断然拒绝。那烙印是“先生”种下的致命隐患,但也是诛星的一部分,怎么可能交给这个诡异的摆渡人!
“嘿嘿…别急着拒绝嘛…”老叟也不恼,声音依旧沙哑带笑,“…没有老叟的船…你们…就只能…永远留在这岸边…等着被血雾里的饿鬼…拖下去…当点心咯…”他话音未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河面血雾中那些沉浮的怨魂面孔,齐刷刷地转向岸边,空洞的眼窝死死盯住了白雨妍和她背上的诛星,裂开的大嘴无声地开合着,贪婪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松果大仙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白雨妍的脖子:“吱吱吱!(给…给他!快给他!保命要紧啊!那破烙印留着也是祸害!)”
白雨妍脸色煞白。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强渡忘川?那是找死!留下?迟早被血雾里的怨鬼分食!交出烙印?且不说能不能剥离,这老鬼拿了烙印会做什么?会不会对诛星造成更大的伤害?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一直昏迷的诛星,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触碰到了白雨妍紧握着玉扣的手背。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溪流,顺着接触点,瞬间传入白雨妍的脑海!
“…玉扣…灯…船…引…”
诛星的意识碎片!
白雨妍瞬间明悟!诛星在昏迷中感应到了危机,在用最后一点精神力传递信息!玉扣…莲心盏…船…引?船引?难道…
她猛地低头看向手中温润的玉扣!玉扣表面的符文在莲心盏月华的映照下,流转得异常清晰灵动。她又看向小船船头挂着的那盏散发着惨绿幽光的破旧灯笼——灯笼上那个模糊的“渡”字!
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成形!
白雨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抬起头,迎着老叟那两点贪婪的暗红火星,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老人家,船资…好商量。”她语气放缓,带着点“咱们都是明白人”的意味,“不过,您说的‘黄泉路引’,是这位道长身上一件要紧的东西,强行剥离恐怕会伤及性命。您看这样行不行…”她缓缓举起手中的玉扣,玉扣在莲心盏的光芒下,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表面的符文流转不息。
“这枚玉扣,乃是道门传承古玉,内蕴精纯灵韵,更与您这船头灯笼上的‘渡’字法印同出一源!您看这符文流转,是不是比那‘路引’更适合当这忘川摆渡的‘船引’?更能护佑您这船平安渡河,生意兴隆?”她故意将玉扣靠近船头的惨绿灯笼。
果然!那惨绿灯笼的幽光在玉扣靠近时,猛地摇曳了一下,仿佛受到了吸引!灯笼上那个模糊的“渡”字,竟也极其微弱地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与玉扣符文同源的清光!
老叟斗笠下的两点暗红火星,瞬间锁定了玉扣!贪婪之意暴涨!他显然能感受到玉扣上那股精纯的道门灵韵,以及它与灯笼法印之间那微妙的共鸣!这可比那个邪门的、带着“九幽”气息的“黄泉路引”更吸引他!
“嘿嘿…好东西…好东西…”老叟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这确实…更合适当‘船引’…能…能镇河里的魑魅魍魉…让老叟的船…跑得更快更稳当…”
成了!白雨妍心中狂喜,但表面不动声色。
“那…就用这玉扣当船资,换我们三个过河,如何?”她趁热打铁。
“嘿嘿…好说…好说…”老叟连连点头,鸡爪般的手急切地伸向玉扣。
“等等!”白雨妍却突然把手一缩,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老人家,您看我们三个,这道长还昏迷着,死沉死沉的,我这小身板背着多费劲啊?还有我这宠物松鼠,胆子小,这一路担惊受怕的,精神损失费都还没算呢…您这船资,是不是…得再优惠点?”
松果大仙趴在诛星背上,本来听到“宠物松鼠”还想抗议,但听到“精神损失费”,黑豆眼瞬间亮了!它立刻戏精附体,配合地发出一连串有气无力的“吱吱”悲鸣,小爪子还捂着胸口,一副“鼠生无望”的凄惨模样。
老叟:“……” 他那两点暗红火星似乎都呆滞了一瞬。在这忘川河边讨价还价?还要算精神损失费?这女娃子…路子有点野啊!
“嘿嘿…女娃子…”老叟干笑两声,语气有点无奈,“…老叟我…也是小本经营…这忘川摆渡…风险大…耗材多…”
“理解理解!”白雨妍立刻点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所以您看这样行不行?玉扣您拿着当船引,我们三个上船。作为优惠…您再额外赠送我们一个‘忘川河VIp客户’的身份?下次再来…打八折?或者…附赠点忘川河特产?比如…能定魂安神的彼岸花籽啥的?”她目光扫向河岸上那几丛暗紫色的诡异植物。
松果大仙的耳朵也竖了起来,虽然不知道“VIp”和“八折”是啥,但“特产”听起来好像能卖钱?它立刻停止了悲鸣,黑豆眼炯炯有神地看向老叟,小爪子做出一个“成交”的手势(虽然老叟可能看不懂)。
老叟被这一人一鼠的“商业组合拳”打得有点懵,两点暗红火星在玉扣、白雨妍“真诚”的脸、以及松果那“期待分红”的眼神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对那枚精纯道门玉扣的贪婪压倒了一切。
“…成…成交!”老叟一咬牙,鸡爪般的手猛地伸出,“玉扣拿来!上船!彼岸花籽…到了对岸…给你们一小包!”
“爽快!”白雨妍立刻将玉扣递了过去,生怕他反悔。玉扣入手,老叟满足地嘿嘿一笑,小心翼翼地将其贴近船头灯笼。灯笼的惨绿幽光瞬间稳定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润的清辉。
“吱吱!(发财了!)”松果大仙小声欢呼,已经在盘算那包“忘川河特产”能换多少颗顶级松子了。
白雨妍背着诛星,带着松果,小心翼翼地踏上那艘破旧摇晃的小船。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解体。她将莲心盏护在诛星身前,警惕地盯着船尾那个摇橹的老叟。
老叟得了玉扣,心情似乎不错,破锣嗓子再次响起,荒腔走板地哼起了新调子: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小船晃晃悠悠,载着一人、一道、一鼠,以及一个诡异的船夫,驶入了翻滚着血雾、沉浮着无尽怨魂的忘川河心。惨绿与月白交织的微光,在粘稠的暗红河水上,撕开一道微弱的、通往未知彼岸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