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道乃出宫必经之路,眼下来祭拜淑贵妃的人不少,这个时辰还有不少官员命妇经过,人多眼杂。
是以来这儿见谢临的人只有阿蘅,沈霜宁并未出现。
“小侯爷!”阿蘅高兴得唤了一声。
萧景渊的步子倏地一顿,随后停了下来。
谢临却快步迎了过去,他认得对方是沈霜宁身边的贴身丫鬟,名叫阿蘅。
阿蘅是奉了自家小姐的命令,特地等在这边,归还谢临的玉佩。
这玉佩是谢临的家传之物,意义非凡。
当初他让沈霜宁代为保管,并未说何时取回,甚至大有一种,从此就放在她那儿的意思,但沈霜宁不能安然接受这份珍贵的心意。
更何况如今名不正言不顺的,还未定亲,万一两家谈不成,他的妻子另有人选,那她拿着此物像什么话?
沈霜宁到底是嫁过人的,考虑的比较多。怕谢临多想,还特地让阿蘅带了句话。
“小姐得知小侯爷平安回来,十分欢喜,然课业繁重,尚未得空来道贺,是以特命奴婢在此地等候,物归原主。”
阿蘅双手将玉佩捧上,末了又道:“小侯爷可有话要奴婢带给小姐?”
谢临起初看到阿蘅手里的玉佩时,心尖猛地一跳,竟莫名生出一丝慌张。
那玉佩是他离京前交给宁宁的,说是让她帮忙保管,实则藏了点私心,此刻见它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恍惚间竟怕这许久未见的日子里,已有旁人趁虚而入。
下一刻听完阿蘅说的话,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稳稳落回原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谢临心里头像是揣了把糖,甜丝丝的。他想了想,该给宁宁带什么话呢?
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更想拉着她的手,在一方唯有他们二人的天地里慢慢细说。
话到嘴边,谢临只温声道:“告诉你家小姐,我一切安好,待她得空了,改日再叙,不急于一时。”
阿蘅站在一旁瞧着,见谢小侯爷虽比从前沉稳了些,肩背更挺,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气,可一提起自家小姐,那双眼睛里的光就藏不住。
活脱脱还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奴婢记下了,定当原话转告小姐。”
阿蘅忍着笑意应道,可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谢临身后的萧世子时,分明见那世子脸色阴郁,可怕得要命。
阿蘅心里顿时打了个寒噤,笑意也猛地收了起来。
老天爷,怎么萧世子也在?
阿蘅毕恭毕敬地朝萧景渊行了一礼,后者微微颔首,沉默着不说话。
阿蘅正要辞别谢临时,后者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连忙道了句“慢着”。
阿蘅便侧过身来,疑惑地看着他:“小侯爷还有何吩咐?”
“这个也交予你家小姐。”只见谢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她。
这木盒虽小,却十分精致,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阿蘅暗道小侯爷真是贴心,还知道给小姐带礼物了,不像那个萧世子,整天耷拉个脸,就知道欺负她家小姐!
阿蘅收好后,也未多留,匆忙走了。
她边走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连头都不敢回,实在是萧世子的神情太吓人了!
谢临收回视线,回头去看萧景渊,似是想起什么来,便压低嗓音道:“对了,方才在御书房,圣上唤的那位裴卿是什么人物?白面小生似的,从前倒没见过,别是政敌吧?”
......
谢临此番将困扰朝廷数年的黑风寨连根拔起,凭借这等显赫的军功,终于如愿以偿跻身金吾卫,官拜从三品指挥同知。
三品官职,掌实权,又是天子近臣,谁不道一句年少有为?
沈霜宁得知此事,由衷替他高兴,目光复又落在书案上精致的小木盒上面。
盒里静静躺着一条珊瑚手串,颜色瑰丽明艳,瞧着便十分夺目。
儋州靠海,这类珊瑚物件原是当地特产。
这手串还能看得出精心打磨的痕迹,细看有些许瑕疵。
这种品相放在市面流通定是要大打折扣的,可少年心意贵重,岂能用金钱衡量?
她不禁失笑,才将玉佩还了回去,没成想转头就又收到一份礼。
想来这手串,他是一路随身带着的,时时刻刻都记挂着要送到她手里。
沈霜宁轻轻取出手串,戴在腕间,走到窗边抬手端详。
她肤色本就白皙,珊瑚的艳色衬得皓腕愈发莹润,光影流转间,连指尖都似染了几分暖意。
连日来的沉郁一扫而空,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光彩。
沈霜宁不由得想,等谢临上任金吾卫同知,也是要进宫的,说不定没多久就能在宫里碰见了呢?
阿蘅看自家小姐这样高兴,也没敢说当时萧世子也在,省得扫了小姐的兴。
-
翌日,淑贵妃出殡厚葬。
灵柩自翊坤宫起驾时,白幡引路,哀乐低回,翟吉与景瑜一身重孝,扶棺而行。
皇室宗族与近臣们身着丧服,列于送葬队伍之中。
沈霜宁既为公主伴读,又跟景瑜情分匪浅,自然该来送这最后一程。
她换了身最素净的白绫裙,连银钗都未戴一支,只在鬓角簪了朵小小的白绒花,随着送葬的队伍,安静地跟在文武百官的末位。
仪仗从宫墙一直铺展到城外,数里长的队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缓缓移动。
今日贵妃出殡,京城里处处都停了宴乐,在丧葬仪仗途径时,更是不敢大声喧哗,各级官员府邸门前也都挂了丧幡,显得一片肃穆。
淑贵妃入葬皇陵,谥号淑慎。
沈霜宁远远看见萧景渊的背影。
他穿着玄黑云雷纹的官袍,袍角在风里微微拂动,腰间同其他官员一样缠了圈白布,身形清瘦孤直,像株立于寒潭边的劲松。
他独自立在稍前些的位置,既不与旁人交谈,也未回头张望,背影里瞧不出半分情绪。
沈霜宁不由得想起前世,那时她死后,萧景渊是不是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毕竟他根本不爱她,且还等着娶宋惜枝回府,有她这个世子妃在,总归不太方便。
她死了,他该是高兴的吧......
沈霜宁静静看他许久,而后慢慢垂下眼,望着脚下被纸钱覆盖的路面,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思绪全都压了下去。
却没发现,另有一人在沉沉凝望着她。
不知多久,裴执收回了视线,抬脚朝萧景渊走了过去,随后在他身旁站定。
萧景渊余光早见了他过来,也权当做没看见。
论政敌,其实也算不上,毕竟萧景渊只效忠龙椅上的人,若是太子今后即位,二人也是要一同共事的。
但萧景渊就是莫名看裴执不顺眼,从初见起就不顺眼。
本以为裴执凑过来是要说点什么,可此人仿佛只是随意往这一站,宽大袖袍下的一双手虚虚交迭着,目视前方,一语不发。
这倒是惹得萧景渊有几分在意了,不由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须知前朝这些官员见了萧景渊,都跟见阎王似的避之不及,压根没人敢凑近,而裴执一个新官上任的文臣,看起来还弱不禁风的,竟敢站在这尊煞神旁边——
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暗暗投来审视的目光。
连萧景渊也是挺费解的,他可不认为自己跟裴执关系很好。
裴执察觉到他的视线放在自己身上有片刻了,这才侧头颔首回了一礼,随即又将视线移开了。
面色温温然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可萧景渊就是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敌意,他扯了扯嘴角,终究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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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悬了七日的白幡已悄然撤下,素色帘子也换了青蓝绫罗,虽仍不见往日的热闹,但那股沉甸甸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些。
景瑜还有些后事要办,沈霜宁便独自回长乐宫去。
走了许久,两条腿委实是有些酸疼了。
以前还不觉得长乐宫有多远,这会儿却觉得走了许久也没到头,酸疼劲儿一阵阵往上涌。
她正想趁没人歇会儿,不远处却有妃嫔的仪仗朝这边缓缓过来。
八抬轿辇由宫人稳稳抬着,前后簇拥着持扇捧巾的侍女,这阵仗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妃嫔。
沈霜宁忙收了念头,垂手立在道旁,恭顺地低着头等轿辇过去。
她身上这袭素净的白绫裙,若混在人群里原是毫不起眼的,可此刻孤零零立在朱红宫墙下,那抹白便显得格外醒目。
再看她身姿,脊背挺得笔直,虽垂首敛目,却无半分谄媚畏缩,倒像株临溪而立的百合,清丽里透着股不卑不亢的韧劲。
于是凤辇上的女人轻抬素手,仪仗便缓缓停在了沈霜宁面前。
沈霜宁余光瞥见一行人停下,莫名眼皮一跳,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左右没有旁人,突然停下来,难不成是为了她?!
紧接着,就听一道沉厚的嗓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拜?!”
说话的是个太监,沈霜宁听得不多,此刻却立马认了出来——正是常年侍奉王皇后的首领太监康守义。
上一世,宣文帝卧病在床,正逢太子殿下被软禁,常年侍奉皇帝身侧的大内总管海公公不知去向,便是这位康公公顶替他的位置。
那时康守义虽未得大内总管的名分,却早已将内廷权柄握在手中,手段厉害得很。
沈霜宁心头一凛,不敢耽搁,连忙敛衽屈膝,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