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马车在紫辰阁外缓缓停稳,车帘被侍女轻轻掀开,宋惜枝一袭素净衣裙落了地。
今儿天气颇为闷热,可怪异的是,这位宋家大小姐却偏穿了件立领的浅紫色衣裙。
领口紧扣着,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瞧着倒像是怕人窥见什么似的。
“小姐,您说太子殿下他会来么?”紫苏走在一旁,低声道。
宋惜枝抬手提起裙摆,踏上石阶时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句:“他会来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犹疑,仿佛早已算准了结果。
阁内的堂倌眼尖,见是贵客,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引路。
紫辰阁还是同往日一样热闹,来往皆是非富即贵,宋惜枝刚跟着堂倌转过回廊,却迎面撞见了燕王府的二公子萧何。
萧何正与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说说笑笑往外走,眼角余光瞥见宋惜枝,当即笑着上前见礼,语气热络得如同寻常旧识:“这不是宋大小姐吗?真巧。”
宋惜枝闻言抬头,看清来人时,眼底莫名掠过一丝难堪,方才还沉静的神色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微微颔首,只简单应酬了两句,便以“有约在先”为由匆匆告辞,脚步甚至带了几分仓促。
萧何被她这冷淡态度弄得一愣,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身旁的同伴打趣道:“萧二公子这热脸,怕是贴了冷屁股喽。”
他却只笑了笑,只当宋惜枝是真有急事,也没再多想,转身便跟着一群人潇潇洒洒地出去了。
无人看见,宋惜枝转进僻静回廊后,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指节泛白。
只因她想起了昨夜在静玄居被萧景渊羞辱的画面——
萧景渊披着件松垮的外衫,湿润的墨发凌乱地垂在肩头,那双往日看她总带几分宽容的眸子,彼时却冷冷地睨着她,眉头紧蹙。
“宋小姐,这种手段对我不管用。看来,先前是我跟你说得还不够清楚。”
他腕间的伤口还在渗血,鲜红的血珠顺着苍白的指尖滴落,在地砖绽开妖冶的花。
他宁愿自伤,也不肯与她同房。
而她的脖颈,也因此留下了一道伤痕,是他给她的警告。
思及此,宋惜枝只觉得一股热意从脖颈直冲脸颊,又迅速转为彻骨的寒意。
她出身名门,自幼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她满心以为是两情相悦,只消再添一把火便能水到渠成,然而万没想到萧景渊竟是拒绝了她!
那她之前的坚持,又算什么?
明明他待她就是不同于别的女子,这难道不是喜欢吗?
她死死咬着唇瓣,不愿承认两世都是她在自作多情,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宋惜枝忽然觉得恨极了。
这世道女子安身立命本就困难,何况她背负着罪臣之女的污名,从前那些连跟她搭句话都够不上格的货色,如今竟也敢对宋府的女眷动歪心思了!
既然她想要的庇护,萧景渊给不了,那她只有另寻他人了。
宋惜枝心不在焉,虽在往前走,却没有抬头看路。
迎面一名穿着靛蓝色锦袍的高大男子正从拐角走出来,宋惜枝一个转身,险些与此人撞上!
男人生得高大魁梧,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宋惜枝惊了惊,立时退了一步:“小女失礼了,还请公子勿怪。”
宸王没想到又遇到个不长眼的姑娘,他本想发作,却终究按捺住了,不耐烦地一甩袖子道:“走路就好好看路,眼睛长着是干什么用的?”
这声音……宋惜枝脸色隐隐骤变,抬眼看向对方。
一瞬间,映入脑海的是她毒发之时,男人却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慢条斯理地撩开袍摆,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像看什么有趣的玩物般,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跳动的烛火映在那他双眼里,竟像两簇在暗夜里摇曳的幽幽鬼火,透着说不出的森然。
后来,他捏着那颗解药缓缓蹲下身,冰凉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蛊惑:“听闻宋大小姐名满京城,是圣上称赞的第一贵女,可惜命不太好......”
话音未落,冰凉的手指猛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迎着他那双淬满恶意的眼睛。
“毒发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凑近了些,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气,混着药香,却更显阴森,“乖些,让本王高兴了,这颗药,就赏你。”
......
再次见到这张前世将她拖入炼狱的脸,宋惜枝根本无暇思考为何会在这里遇见宸王,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宸王被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直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的狐疑:“你这么看着本王作甚?”
宋惜枝猛地回过神,仓促地垂下眼,落荒而逃。
宸王回头瞥了她一眼,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怪异,他长得有那么可怕?
正思忖间,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却瞥见一方掉落的香囊。他顿了顿,弯腰拾了起来。
那香囊是上好的云锦所制,上面用赤金细线绣着一朵盛放的白牡丹,针脚细密平整,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浅的兰草香。
只是香囊边角处有几缕丝线松了头,孤零零地冒出来,倒像是被什么勾住扯坏的,破坏了几分精致。
宸王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回廊外侧,只见一株月季花枝斜斜探进来,枝头尖刺上,赫然勾着一缕赤金色的丝线,与香囊上松脱的线头一般无二。
他捏着香囊转了转,指尖摩挲着那朵白牡丹,眉梢轻轻挑起,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倒巧了。
他随手将香囊揣进袖中,回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方才那姑娘,查一查是哪家的,给本王报上来。”
紫辰阁雅间内,茶香袅袅。
宋惜枝正与太子相对而坐,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
太子执壶沏了新茶,茶汤澄亮如琥珀。
他看着宋惜枝略带苍白的脸色,伸手为她添了茶,面色温润道:“宋姑娘约见孤,不知所为何事?”
宋惜枝紧紧攥着那只尚有余温的茶盏,终于觉出些真切的暖意来,一颗心渐渐平复。
她敛了眸子,漠然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太子,张口道:“娶我。”
太子端茶的手僵住,掀眸看向她,似是惊呆了。
-
另一边,沈霜宁同母亲从锦绣宫出来,趁四下无人之时,沈霜宁将丽妃的打算告知柳氏。
柳氏闻言,不由面色一变,但似乎又不是很意外。
从商者的直觉总是敏锐的,何况柳氏阅人无数,什么人没见过?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丽妃对她热情得异乎寻常,又许了那么多诱人的好处,柳氏当时便觉不对劲,只是没点破罢了。
可她最终还是应下了与丽妃的交易。
一来,沈霜宁尚在宫里伴读,丽妃拿捏着女儿的安危,她纵有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卖这个面子。
二来,丽妃如今是圣上跟前最得宠的妃子,身份地位尊崇,若是惹她不高兴,转头给圣上吹几句耳旁风,便能让整个沈家吃不了兜着走,她不能拿全府上下的安危去赌。
柳氏没有去问沈霜宁真假。
她太清楚沈霜宁的性子,若非确凿之事,断不会在这宫墙之下说这般要紧的话。
“你放心,我既知道了她的算盘,就断不会让她得逞,只是如今还得虚与委蛇一番,不好明着忤逆她。”
柳氏冷哼一声:“我从商二十余年,跟我玩这些她还嫩了点,到时候我便叫她知道,何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沈霜宁看着母亲沉静的侧脸,方才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心知母亲也该有主意了,便不再多言。
“霜宁如今能做的只能提醒阿娘提防,但若是今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阿娘可一定要同我讲。”
柳氏前一刻还冰冷的眼神,落回沈霜宁身上时又变得温和,她轻轻拉过女儿的手,道:“你安心在宫里待着就是,旁的不用你操心,有阿娘在呢。”
母女俩并肩往宫门方向走,阿蘅跟在后面。
柳氏问了些沈霜宁的近况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终身大事上。
“说起来,侯夫人和谢临前天来了府上做客,还拎了好些东西,绸缎茶叶堆满了半间花厅。你祖母见了谢临,眉眼都笑开了,拉着人问东问西,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盼着你们俩能早些把亲事定下呢。”
她侧头看了眼女儿,见沈霜宁耳尖泛红,便笑着补充道:“谢临这孩子也是有心,刚从南边回来,风尘仆仆的就先往府里跑,这份诚意,倒是难得。”
话里虽没明说满意,可那语气里的熨帖与认可,却藏不住。
毕竟谁家做母亲的,不盼着女儿能得个真心待她的良人呢?
看沈霜宁不说话,便猜她是害羞,柳氏放缓脚步,又试探着往下说道:
“我与侯夫人私下里也商议过,如今你在宫中伴读,每日里要应付课业,还要当心宫里的是非,肩上担子不轻。谢临呢,刚进金吾卫当差,正是要立脚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这阵子多事,婚事确实不宜太仓促。”
“不过算着日子,到了六月该是安稳些了。我翻了黄历,六月里有好几日都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时辰也吉利。”
说到这里,柳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沈霜宁,目光温和却带着认真:
“不过这话虽如此说,婚姻大事终究是你们两个人过日子,旁人再怎么盘算,也抵不上你们自己情愿。侯府那边说了,全听我们的意思。谢临昨日也特意跟我说,一切都看你的心意。”
“宁宁,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