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一小步。
齐国公那根气势汹汹指着卫云姝的手指,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缩了回去。
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脸上那暴怒的表情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忌惮和畏缩。
那色厉内荏的本质,暴露无遗。
司徒飞芸将父亲的退缩看在眼里,心中又惊又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算计。
她迅速压下对卫云姝的恐惧,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悲愤欲绝的表情。
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父亲的手臂,看似是劝阻父亲失态,实则是暗示他此刻需要“低调”行事。
“父亲息怒!”司徒飞芸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转向卫云姝,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凄楚,瞬间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注意:
“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恨我们司徒家,您恨我大哥司徒长恭,恨他当年从边关带回了晏茉姑娘,让您心中不快!可这与我幼弟何干?他今年才十岁!十岁啊!”
她指着地上昏迷的司徒长荣,声音陡然拔高,“当初和离,是您主动向陛下求来的!我们司徒家没有半分阻拦,您的嫁妆,也早已如数奉还!父亲与我还曾祝愿您另觅良缘,我们司徒家,可曾亏待过您半分?”
她声泪俱下,句句看似在讲理,实则字字诛心。
“如今,我大哥司徒长恭正在边关浴血奋战,为西魏抵御强敌!他身处险境,生死未卜!他是西魏的功臣,可您呢?”
司徒飞芸的声音变得尖利,充满了愤怒的质问,“您竟在他为国立功之际,将满腔怨毒,发泄在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弟身上!将他鞭打至此,生死不知!公主殿下,您的良心何在?您还是不是人?”
这一番控诉,极具煽动性。
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只看到地上血淋淋的孩子,听到司徒飞芸那悲愤的哭诉,又联想到最近齐国公世子司徒长恭打了胜仗的传闻,看向卫云姝的眼神立刻变了。
“天哪,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就是!再大的仇怨也不能这样啊!”
“听说临川公主是被休的?肯定是心里不平衡了,看不得前夫家好!”
“齐国公世子在边关拼命,她却在京城欺负人家幼弟,这心也太毒了!”
“啧啧,公主就能无法无天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指责和鄙夷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刺向场中的卫云姝。
卫云姝听着那些议论,看着司徒飞芸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厌倦。
她似乎想说什么。
司徒飞芸捕捉到她那细微的表情,心中冷笑,正要再添一把火,彻底将卫云姝钉死在耻辱柱上。
然而,卫云姝并未开口斥责。
她只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个持鞭的冷面婢女身上,极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冬安。”
冬安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猛地一挥。
“咻——啪!”
沾血的马鞭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爆鸣。
鞭梢并未直接抽打任何人,而是带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擦着齐国公司徒宏那张愤怒的老脸飞掠而过。
“嘶啦!”
一声轻响。齐国公只觉得脸颊一凉,随即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传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脸,指缝间,一道细细的血痕赫然出现,正缓缓渗出鲜血。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鞭震慑住了!
司徒飞芸的哭诉也卡在了喉咙里,她惊骇地看着父亲脸上的血痕,又猛地看向卫云姝:“卫云姝!你……你竟敢指使婢女当众行凶!伤害当朝国公!你简直无法无天!”
卫云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司徒飞芸脸上。
“无法无天?”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冰,“比起你们司徒家,这只不过是挠痒罢了……”
卫云姝没理会司徒飞芸尖锐的指控,也没看地上装死的司徒长荣,只抬了抬手。
“秋平,姜大夫。”
“是,殿下!”侍立在她身侧的丫鬟秋平立刻应声,转身快步走向旁边一家悬挂着“玄月堂”布招的医馆。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姜大夫也面色凝重地跟了进去。
人群骚动起来,伸长了脖子张望。
司徒飞芸心头莫名一跳,强作镇定地厉声道:“卫云姝!你还要耍什么花样?纵使你贵为公主,当街行凶,重伤我幼弟,众目睽睽,你休想抵赖!”
卫云姝连眼风都没给她一个,只盯着医馆门口。
很快,一阵沉重而滞涩的轱辘滚动声响起,压得人心头发闷。
秋平和姜大夫一左一右,极其小心地推着一架铺着厚厚草席的独轮车,缓缓从医馆昏暗的门洞里挪了出来。
那独轮车一暴露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便猛地扩散开来。
离得近的人下意识捂住了口鼻,后退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独轮车上。
独轮车上,俯趴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
衣衫褴褛,沾满污黑的血块和泥土。
最触目惊心的是后背——自肩胛以下,直到腰,一大片皮肉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剐掉了一层。
鲜红的嫩肉和破碎的筋膜暴露在空气里,黏连着污秽的泥土和无数细小的碎石沙砾,深深嵌在伤口之中,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烂得不成样子。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还在极其微弱地渗出暗黄的脓水和血水。
“呕——!”一个靠前的妇人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天爷啊……”有人倒抽着冷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这是人吗?”有人面色惨白,喃喃自语。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和骚动。
胆子小的早已别过脸去,不敢再看第二眼。胆子稍大的,也是胃里翻江倒海。
司徒飞芸距离独轮车不远,那惨烈的景象,狠狠砸在她眼前。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纸还白。
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怪异的呜咽。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双腿发软,踉跄着就要往后栽倒。
“按住她。”卫云姝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毫无感情。
一直侍立在她身后的另一个丫鬟冬安,身形如电,一步上前,铁钳般的手瞬间扣住了司徒飞芸的双臂。
巨大的力量让司徒飞芸无法挣脱,更无法后退半分。
“不…不要!放开我!放开!”司徒飞芸惊恐地尖叫挣扎,试图扭开头,闭上眼睛。
冬安面无表情,另一只手精准地捏住司徒飞芸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正正地对着那血肉模糊的后背,声音平板:“司徒小姐,看清楚了。公主有令。”
司徒飞芸被迫睁大双眼,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飞芸!”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齐国公司徒宏,此刻终于被女儿的惨状惊醒。他目眦欲裂,心疼得滴血,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前解救,“卫云姝!你敢如此折辱我儿!”
卫云姝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在司徒宏冲上前的刹那,她抬脚,对着地上司徒长荣的后腰,狠狠踹了下去!
这一脚,力道十足,带着积压的雷霆之怒。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司徒长荣口中爆发出来。
他身体像被烫熟的虾子一样猛地弓起,随即又重重砸回地面,痛得在地上蜷缩翻滚,哪里还有半分昏迷的样子?
额头上瞬间疼出的冷汗和尘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装晕的把戏,彻底暴露。
人群再次哗然!
看向司徒长荣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惊疑。
卫云姝上前一步,绣着金线云纹的靴尖,稳稳地踩在司徒长荣刚才挨了鞭子的肩背上。那点鞭伤,与独轮车上那副惨烈的后背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司徒长荣,”卫云姝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重重砸在司徒长荣的心上,“抬起头,睁大你的狗眼,告诉本宫,告诉这里所有人,这独轮车之上,是什么?”
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司徒长荣浑身筛糠般抖着。
他被迫抬起头,目光触及独轮车上那血肉模糊的景象时,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惧和怨毒。
他死死咬着牙,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不说?”卫云姝脚下微微用力,满意地听到司徒长荣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她环视四周,朗声道:“好!那本宫就替你说,也替西魏的法令说!”
“以虐杀之刑残害他人者,依西魏律,当处以其人之道!司徒长荣!你指使恶奴,以烈马拖行无辜之人,致其体肤尽毁,筋骨寸断,血肉模糊,生不如死!此等令人发指之暴行,罪无可赦!今日本宫便代天行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车驾方向,厉声下令:“夏欢!备马车!”
“是!殿下!”夏欢眼中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领命,转身大步走向公主那辆华贵的车驾。
她动作迅捷地解下一匹体型最为高大健硕且性子也最为暴烈的黑色骏马。缰绳被紧紧挽在手中,那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即将发生什么,不安地喷着响鼻,焦躁地刨着蹄子。
夏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地上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司徒长荣身上。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司徒长荣。
“不…不要!不要过来!”司徒长荣看着那匹黑马,看着夏欢手中的绳索,再看看独轮车上那副生不如死的景象,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要!他不要变成那个样子!他不要皮肉被磨烂!不要像条死狗一样被人围观!
“我说!我招!我全招!”司徒长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扎扭动,只想离那匹马远一点,“是我!是我干的!是我让人把他绑在马车后面拖的!饶了我!公主饶命啊!爹!姐!救我!救我啊——!”
孩童崩溃的哭喊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整条长街。
所有愤怒指责卫云姝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钉在了那个趴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十岁孩童身上。
惊愕、难以置信、骇然、厌恶……种种情绪在百姓脸上交织变幻。
那个独轮车上被拖得皮开肉绽的人,是被他所害!
是他!
这个看似年幼的国公府小公子,竟能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
那几道鞭痕?和独轮车上那副地狱般的景象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公主不是在行凶泄愤!她是在阻止暴行!是在揭露真相!
是在为那个快被拖死的人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死死盯着独轮车上那人的侧脸和破烂的衣衫,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天!那…那不是昨天跪在国公府门口那个傻子嘎子吗?!是他娘撞死在大门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嘎子!昨天他娘才一头撞死…今天…今天他就被…”旁边有人认了出来,声音带着颤抖的悲愤。
“老天爷啊!昨天他娘才撞死讨说法,皇帝就罚了国公府三个月俸禄…这…这还不够?今天就要把人儿子活活拖死泄愤?!”
“草菅人命!这是草菅人命啊!”
“十岁!他才十岁!心肠怎么就这么歹毒!简直是个披着人皮的小畜生!”
“呸!畜生!”一个老汉狠狠朝司徒长荣的方向啐了一口浓痰。
“打死这小恶魔!”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攥紧了拳头,眼珠子都红了。
“丧尽天良!国公府养出这种孽障!报应啊!”老妇人捶胸顿足地哭骂。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瘫软在地的司徒长荣,射向面无人色的司徒飞芸,射向摇摇欲坠的齐国公司徒宏。
“诸位,”夏欢的声音压下了人群的窃窃私语,“看清楚这位小公子的眼睛。”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过去。
司徒长荣正努力抬起脸,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懵懂?
那双眼睛,在恐惧之下,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
那眼神,绝不是一个被冤枉的孩子该有的,那是一个恶魔被撕下伪装后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