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一片安静。
朱云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坐直身子。
“是演武宴的时候。”他说,“郦大夫邀请我座谈,结束后,借着醉酒请我相送,然后……请我帮忙。”
竟然这么干脆地承认了?没有反驳,没有找借口……杨落倒是有意外,但似乎又没太大意外。
经过几次打交道,她好像也知道朱云霄的性格。
卑鄙又坦然。
机敏又谨慎。
对他来说,自己这一句话,可不仅仅是猜测出来的。
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证据,最关键的是背后有皇帝。
既然如此狡辩是没用的,干脆利索承认,或许还有生机。
“帮的忙是答应宜春侯家的筹谋?”杨落含笑接着问。
朱云霄点头:“是。”不待询问接着说,“其实是他告诉我杨小姐的真实身份,他让我故意激怒柴渊,然后去见宜春侯,借着赔礼道歉,故意提醒宜春侯可以借着婚事处置杨小姐,然后让宜春侯与我合作……待将来与我的亲事,败坏掉杨小姐的声名,陛下会对宜春侯更不满。”
果然跟她猜测的一样,杨落想,心里又叹息一声,看着朱云霄。
但是,朱公子,你还是说的太含糊了。
郦氏与你筹划的可不是败坏掉杨小姐的声名,而是要杨小姐的命。
这样才能让陛下与宜春侯彻底撕破脸。
不,不止是要她的命,先要了姜蕊的命。
还有,再用姜蕊的死煽动姜萌,让她动手杀了杨小姐,最后朱云霄再杀了“凶手”姜萌。
如此,他在整件事中只是个受害者,安稳而过,且待柴家败落,皇后败落,东海王被废,郦氏借着临海王一跃成为下一任天子,他将成为郦氏的大功臣,勇武伯府前程无限。
杨落看着面前的公子,袖中的手攥紧。
外边传来的马蹄声车轮声,路上行人的走动说笑……
在这些嘈杂声中,她知道有皇帝给的暗卫,有洪叔安排的人,他们紧密跟在四周。
上一世她临死前想要他死,可惜无能为力。
这一次,她要他死,他必死。
“我错了。”朱云霄俯身一礼。
他俯下身,不再看这个婢女,以免泄露不妥当的心思。
比如……
杀了这婢女。
杀了这婢女有什么用。
这婢女不过是个婢女,是来传达消息的。
这婢女主动坐上他的车,虽然看起来独身一人,四周必然有皇帝派的人跟随。
挟持这婢女也没用,一个婢女而已。
他不能轻举妄动。
只要此时此刻没死,就还有机会。
“……我父不得圣心,陛下这几年频频对世家权贵动手,就算我承袭了爵位,将来也岌岌可危。”
“……因为拒婚我得罪了宜春侯,将来东海王承继帝位,我家再无前程。”
“……郦氏以临海王为诱惑,邀我共同扶持,如果临海王能将东海王取而代之,我朱家的前程无限。”
朱云霄郑重地讲述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对面的婢女没有打断也没有询问,她一直看着他。
虽然不再抬头,也能感受到她凶狠的视线。
她……想杀了他。
朱云霄抱握的双手微微绷紧。
“你的确错了。”婢女的声音落下来,视线也移开了,“朱世子,看来你还是不知道我家小姐有多厉害。”
朱云霄微微抬起头,看着这婢女,婢女神情嗤笑。
只有嗤笑,没有杀意。
“我也能明白你的做法虽然你觉得我家小姐厉害,能比过宜春侯,但因为她是个女儿身,相比于临海王这个皇子,在你眼里还是差了一等。”
说到这里,杨落看着朱云霄轻轻摇头。
“朱世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多么慧眼识英雄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宁愿寄希望与一个尚未长成,不知才智品行的小皇子,也不选我家小姐……”
“你明明知道我家小姐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她有怎样的聪明才智和手段。”
说到这里陡然扬声。
“停车。”
外边的车夫听到了,但因为是女子的声音,一向只听自己家世子吩咐的他,并没有勒住马,但耳边余音还在,车边不远处经过的背着箩筐而行带着斗笠的路人,忽地将帽子一甩。
车夫只觉得眼前一黑,帽子将他的头脸遮住,手中的缰绳也被夺走,伴着马儿嘶鸣,马车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另一旁路上正与小孙子说笑的老翁,猛地贴近窗边,袖里滑出一柄长剑穿过窗帘横在朱云霄脖颈上。
朱云霄只觉得冰凉刺骨,血腥气扑面,他能听到自己砰砰地心跳,也能听到外边还有更多脚步涌来……
正如他所料,今日就是冲他来的,这是陛下的授意,四周遍布暗卫。
但长剑并没有立刻割断他的脖子。
他还活着,还有机会。
“阿笙。”朱云霄看着起身的婢女,声音哑涩,“我知道错了,念在我尚未铸成大错……”
杨落屈身靠近他,伸手轻轻一按剑身:“世子,你没铸成大错不是你不想,是我家小姐不给你这个机会。”
那柄长剑已经贴在咽喉上,婢女这轻轻一按,朱云霄感觉到剑刃瞬间割破肌肤,血流了出来。
他一动未动。
“阿笙,我现在知道了,请杨小姐再给一次机会。”他说,“我虽然不堪,但总算还有个勇武伯爵在身上,还有……我还有长水营。”
他说到这里眼睛微微闪亮压低声音。
“我知道小姐有陛下,但小姐还是需要更多的助力。”
“长水营是姜封的部众,因为姜封死了,陛下没有将姜家部众打散,依旧集结为一军。”
“这些人都是跟着陛下打天下出来的,极其悍勇,且忠心耿耿……”
说到这里他看着婢女,声音更低几乎不可闻。
“……对姜家的忠心。”
杨落看着他,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肯舍弃和姜蕊的婚约,利用姜蕊,作为姜家的女婿,可以收获这一支忠心的兵马。
“……长水营已经在我手中。”朱云霄的声音接着传来,“我愿带着他们为小姐效力……”
他的话没说完,婢女坐直了身子。
“好了。”她说,“继续赶路吧。”
长剑瞬间收回,外边脚步离开,伴着车夫颤抖的声音,马儿再次得得向前走去。
朱云霄靠在车厢上,抬手按着脖颈。
“你先不用许诺以后。”杨落淡淡说,“眼下有件事,且看看你的诚意。”
朱云霄哑声说:“请尽管吩咐。”
算是逃过一劫了。
因为他坦诚?因为他已经成了她的掌中之物?因为长水营的诱惑?
还是她得到的吩咐就是不杀他?
虽然心内乱纷纷,但朱云霄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静等吩咐。
这婢女没有吩咐,而是看着他,忽地伸手拉下他放在脖颈上的手,看着脖颈上浅浅一道血痕。
“疼吗?”她问。
朱云霄愣了下。
“还好。”他说。
杨落伸手轻轻抚摸他脖颈上的血痕,摇摇头:“割破咽喉很疼的。”
少女柔软的手指碰触肌肤,还是脖颈这里的位置,朱云霄瞬间僵硬了身子,酥麻和寒意同时传遍全身。
他现在真有些看不懂这个婢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