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商贸集团的大楼直愣愣地杵着,高得能戳破天。那锃亮的旋转玻璃门,把周正阳转得晕头转向,出来时脚下发软,差点一头撞在陆亦川挺直的后背上。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极足,陆亦川穿着最好的那件的确良衬衫,一进去就被冻得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肌肉。跟外头能把地皮烤出油的八月毒日头,完全是两个世界。他跟着江晚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像一根拉紧的弦。
对面是三个穿白衬衫的城里人。为首的采购主任姓王,镜片后的眼睛在他们三人身上来回扫,像是在估价。他面前摆着两份样品,一份是包装好的山楂核桃营养糊,另一份是散装的。王主任慢条斯理地捏起一颗山楂干放进嘴里,细细嚼着,脸上看不出好坏。
他旁边一个年轻人低头翻着周正阳熬了一宿写出来的材料,嘴里念叨:“有机种植,人工除草,无化肥农药……理念很好,就是成本控制……”
王主任咽下嘴里的东西,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咸不淡:“江同志,理念是好的。但是,市场很现实。你们的成本太高,产量又有限,导致价格没有优势。现在市面上的同类产品,价格比你们低一半都不止。”
“王主任,”江晚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平静,“市场认的不是‘有机’这两个字,认的是吃进嘴里实实在在的东西。现在大家不缺一口吃的,缺的是一口放心的。我们的东西,就贵在‘放心’这两个字上。一分钱一分货,这个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
王主任点了下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把话题转向了合同。
前面的条款都过得很顺,供货量、价格、交货日期,双方你来我往,很快达成共识。陆亦川始终没说话,但对面的每一次压价,他的手指关节都会收紧一分。周正阳则在关键数据上,跟对方据理力争,鼻梁上的眼镜都扶了好几次。
问题出在最后一页的品牌条款上。
“根据我们集团的惯例,所有深度合作的产品,将统一使用我们‘绿源’的品牌进行包装和推广。”王主任的手指笃定地点在合同上,“这样有利于我们集中资源,快速打开市场。”
屋里的空气瞬间凉透了。
统一使用他们的品牌?那“柳树湾”这三个字呢?那费尽心血才捣鼓出来的“金豆子”呢?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做嫁衣,当个不见光的代工厂吗?
周正阳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争辩。
江晚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那力道不大,却让他瞬间定住了。她看向王主任,忽然笑了笑。
“王主任,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讲。”
“如果我们的产品,跟你们货架上那些营养粉、麦片粥摆在一起,包装一模一样,只是价格贵了一倍,您觉得,有人会买吗?”
王主任的眉头蹙了起来。
江晚继续说:“消费者只会觉得你们‘绿源’疯了,一样的东西凭什么卖这么贵。”她顿了顿,声音清晰有力,“可如果,包装上写着‘柳树湾’,写着这东西是农民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没打过一滴农药,城里的专家亲自盯着做出来的,再配上我们村里那些照片,那些故事……王主任,您觉得,结果还会一样吗?”
“您卖的,就不再是一罐普通的糊糊。”江晚的目光直视着他,“您卖的是一份安心,一份体面,一份跟别人不一样的好东西。这才是它贵的道理。”
王主任身边那个年轻人忍不住插话:“主任,这不合规矩,我们从来没有联合品牌的先例,市场推广的费用……”
王主任抬手,制止了他。他镜片后的目光变了,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说话温言细语,却字字扎在点子上的年轻女人。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采购谈判,却没想到,对方连营销的思路都替他想好了。
他问:“你的意思是,保留你们的品牌?”
“不。”江晚摇头,“是联合品牌。包装上,可以有你们‘绿源’的标志,那是品质的保障。但必须也要有我们‘柳树湾’的名字,那是故事的源头。我们要让所有买它的人,都清清楚楚,这金豆子,是从柳树湾那片土地里长出来的。”
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
王主任沉默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整个会议室只剩下那单调的“笃笃”声,敲得人心慌。陆亦川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他不懂什么品牌不品牌的,但他懂,江晚在守着他们柳树湾的根,谁想抢,那就是敌人。
许久,王主任停下敲击的手指,抬起头,竟然笑了。“江同志,我承认,你打动我了。”他拿起笔,对着满脸错愕的下属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好东西,就得有好卖法。”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合同的最后一页上,亲手划掉了那条统一品牌的条款,又在旁边加了一行字:“联合推广,突出产地特色。”
他把修改过的合同,推到江晚面前。
“就按你说的办。我期待看到,你们柳树湾,能飞出一只金凤凰。”
周正阳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脸涨得通红,扶着眼镜的手都在抖。陆亦川那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松弛下来,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憋了太久,呼出来都带着热气。
江晚拿起笔,在那份沉甸甸的合同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陆亦川跟着签下他的名字,笔尖落下时,几乎能听到在场几人如释重负的呼吸声。
当王主任伸出手时,这个穷山沟里的草台班子,才算是真正拿到了进军省城市场的门票。
回村的拖拉机上,周正阳抱着那份合同,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一直念叨着“成了,真成了”,乐得像个傻孩子。
天色已经擦黑,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庄稼和泥土的清香。陆亦川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江晚身上。
“累了?”
江晚摇摇头,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她看着远处村庄里亮起的零星灯火,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这份合同,不只是一笔生意。它是压舱石,是定心丸,是柳树湾所有乡亲们未来的指望。
“亦川。”
“嗯?”
“咱们的厂子,以后就叫‘金凤凰’吧。”
陆亦川愣了一下,借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她的侧脸,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好,就叫金凤凰。”
他想,王主任说得对。这穷山沟里,真要飞出凤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