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凰食品厂的机器轰鸣声,成了柳树湾最叫人安心的背景音。白班夜班两头倒,日夜不休,雪片一样的订单从省城飞来,拉货的卡车在村口的土路上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厂子里的热火朝天,跟陆亦川家小院里的慢悠悠,是两个光景。
江晚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几步路就得扶着腰喘气。陆亦川彻底成了她的腿,寸步不离,连她去茅房都在门口不远不近地守着,生怕地上有块石头绊了她。
这天下午,他正蹲在院子里,跟一堆崭新的木头杆子较劲。那是一张婴儿床,省城托人买回来的,零件散了一地,配的那张图纸画得跟天书似的,几个小人动作扭曲,看得人眼晕。陆亦川脑门上全是汗,手里捏着个小木榫,对着个圆孔比划了半天,怎么都塞不进去,用大了力气怕弄坏,用小了力气又纹丝不动。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把图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干脆倒扣在地上,自言自语:“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这东西比当初蒙着眼拆装步枪可难多了,那枪里的每个零件都听话,这堆木头却个个都有自己的脾气。
“哎哟,亦川,你这是跟木头有仇?还是打算让娃儿睡柴火堆?”村口的张大娘拎着一小篮子红皮鸡蛋,跨进院门,瞧见这阵仗,乐得不行。“我当你要盖个新鸡窝呢,这架势,你家娃儿生下来得有你高了吧?”
陆亦川抬起头,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张大娘,我……我装个床。”
“就你这装法,娃儿出来都满地跑了,这床还是一堆柴火。”张大娘把鸡蛋往厨房一放,走过来,弯腰捡起两根木条,看也不看图纸,左右一对,卡扣“啪嗒”一声就对了上去。“你瞅瞅,这不就得了?你个大男人,厂里那么大的事都办了,力气都使到哪儿去了,笨手笨脚的。”
江晚在屋里听见动静,扶着腰慢慢挪出来,瞧见陆亦川窘迫的样子,也忍不住弯了嘴角:“他跟这堆木头奋斗一上午了,非说这图纸画错了。”
“快进屋歇着,外头热,这儿有我们呢。”张大娘不由分说地把江晚往屋里推。
话音刚落,李家婶子、王家婆婆,好几个村里手脚麻利的妇人都前后脚地进了院。她们也不空手,有的拿来了自家孩子穿过、洗得发白发软的旧衣裳,说是比新衣裳养人。有的拿来了自己纳的小布鞋,鞋底密密匝匝都是针脚。
女人们一来,院子瞬间热闹起来。她们七嘴八舌地把陆亦川挤到一边,三下五除二,那张让他头疼的婴儿床就奇迹般地立了起来。
“晚晚,你这头一胎,别怕。”王家婆婆拉着江晚的手,给她传授经验。“到时候肚子一疼,你就使劲吸气,别瞎喊,留着力气。”
“对,喝点浓浓的红糖水,我生我家那臭小子的时候,就啃了个大红薯,生下来娃儿哭声都比别人响亮!”李婶子在一旁补充。
陆亦川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话,只能在旁边端茶倒水,看着那张被自己折腾半天都没弄好的床,再看看被大娘婶子们围着传授经验的江晚,咧着嘴听着,心里踏实又温暖。
到了晚上,喧闹散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江晚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肚兜,翻来覆去地看。陆亦川给她端来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粥里卧着两个荷包蛋。
江晚喝着粥,心里暖烘烘的。她放下碗,问:“厂里电话装好了吗?”
“装好了,就装在堂屋,周正阳有事会打过来。”陆亦川给她擦了擦嘴角。
江晚点点头,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没法亲自去厂里盯着,心里总觉得悬着:“第一批给省城的货,明天就要发走了吧?周正阳他……能压得住场子吗?”
“放心吧。”陆亦川坐到床边,把厂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她说。“原料收购那边,大柱哥专门辟了一块地晾晒,派了两个人昼夜守着,耗子都钻不进去。周正阳把卫生守则贴满了车间的墙,谁敢不洗手就进车间,直接扣半天工钱。前天大柱哥的堂侄想偷懒,被陆昭逮个正着,周正阳二话不说就让他回家了,半点情面没留。大柱哥脸上挂不住,还专门去找周正阳,结果被周正阳把规章制度往桌上一拍,‘大柱哥,规矩是厂长和江晚定的,我要是不执行,这厂子就不是金凤凰,是个烂泥窝!’现在没人敢犯。”
他看着江晚,脸上有些得意:“今天下午,省城王主任亲自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乐得不行,说咱们送去做样品的货,在他们集团内部食堂一摆出来,半小时就被人抢光了。他们集团的副总都没抢到,直埋怨王主任小气。王主任说明天的货一到,他们就立刻铺货,还问咱们下个月的产量能不能再翻一倍。”
江晚静静地听着,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她知道,她选的人没错。这个厂子,已经有了自己的筋骨,就算她暂时离开,也能稳稳当当地运转下去。
陆亦川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薄被。他坐在床边,大手覆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有力地动了一下,顶得他手心痒痒的。
陆亦川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整个人都静止了,像是在聆听什么重要的军情。
“听见啥了?”江晚问。
“听见他蹬腿了,劲儿真大。”陆亦川抬起头,眼睛在煤油灯下亮得吓人。那里面,有期待,有欢喜,还有一种快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江晚伸手,抚上他粗粝的脸颊。这个男人,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厂长,是人人敬佩的能人。可回了家,他只是她的丈夫,是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窗外,月光如水,洒进屋里。远处工厂的机器声变得模糊,小院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江晚觉得无比安心。她的事业已经展翅,而她自己的孩子,也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