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十日赶路来的百姓在河堤上搭起窝棚,有的用独轮车推着襁褓中的婴儿,有的扶着拄拐的老人——
武清县李老汉带着全家七口,啃了八日窝头才赶到卢沟桥头。
衙役们手持\"勿近河道\"的木牌来回奔走,却挡不住孩子们扒着围栏探出头,食物渣洒在青石砖上,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
皇城司缇骑混在人群中,绣春刀鞘在袖底若隐若现;
锦衣卫的暗桩藏在卖甜水的摊点后,目光扫过每个交头接耳的身影;
皇庄庄卫们穿着便衣,腰间别着的不是农具,是擦得发亮的短棍。
当第一艘龙舟的船头撞上终点浮标时,卢沟桥畔的铜锣声、欢呼声与婴儿啼哭声轰然炸开,惊得城楼上的守军差点打翻了望台上的茶汤。
刘理顺攥着名次册的手微微发抖,纸上\"宛平县第一\"的朱笔字被汗水洇开小团墨迹。
他望着河岸上席地而坐啃五锦粽的百姓,忽然想起去年路过卢沟桥时,这里还竖着\"杀贼立功\"的悬赏牌,尸身挂在桥头风干成标本。
此刻却有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拨浪鼓的响声里,某个县丞正偷偷将掉在地上的蜜饯塞进乞儿掌心——
这人间烟火,终究比诏狱的森冷,要暖上许多。
京营空出的军帐如黑色蘑菇般在宛平城外铺开,被褥上的汗碱味混着艾草香,竟成了民众们眼中的\"安身之所\"。
那些被遣去青州的弱兵正攥着分田文书傻笑——百亩耕地、皇家佃户的身份,比他们摸了十年的锈刀还实在。
皇帝的圣旨像长了翅膀的鸿雁,飞遍顺天府兵众的眼中:
\"一年免租,次年三成,三年后四成!\"
拿着契书的张老二掰着手指头算,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
刘泽清摸着平山府百万亩荒地图,掌心全是冷汗——
去年他还在为克扣军饷提心吊胆,如今竟能坐拥比县城还大的田产。
唐通转述的鸡鸣驿堡战事如雷贯耳:
三十万闯军精锐被曹化淳军队碾成齑粉,那场面比他梦见过的地狱还瘆人。
此刻他对着祖宗牌位焚香,心里清楚:
这百万亩地不是赏赐,是陛下悬在脖子上的刀——
若再敢学左良玉拥兵自重,怕是连骨头都要埋进平山府的荒田里。
微山湖边垦植的流民正沿着来时路去往济南府,拖家带口的队伍望不到头。
有老者拄着竹节拐杖打听:
\"真给牲口粮种?\"
宣读分田政策的太监抚着拂尘笑道:
\"陛下金口玉言,比漕运的官银还实在!\"
队伍里忽然爆发出哭声,不知是谁先跪下磕头,转眼整片麦田都伏满了身影,额头砸在土里的声响。
很多人被族老指点着,麦田连带着土皮被撅起,装上平板车运走;
那些榫卯结构的屋墙堆得层层叠叠,在骡车上已经上路,络绎不绝的向着远方蜿蜒。
京鲁营战士们拿着皮尺在济南府丈量土地,铁锨插进荒草甸子,惊起成群蚂蚱。
某个被遣散的京营兵蹲在田埂上啃窝头,望着远处正在盖房的木料堆——
那些本该用来修紫禁城角楼的杉木,此刻正被锯成房梁。
原来这天下的土地,终究比龙袍上的金线实在,只是不知,当他们在济南府种下第一粒麦种时,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会不会又添几道裂痕。
朱有建指尖摩挲着猫儿脊背,望着舆图上大片空白的陕甘宁区域,嘴角扯出凉薄笑意——
土地再多,也要有人耕种才是活棋。
晋豫的\"股东置换\"不过是幌子,那些勋贵手里的良田早被蛀虫啃成筛子,哪及得上陕甘宁的荒野来得实在?
他屈指敲了敲案头《京州屯田策》,墨迹未干的\"亩产翻倍\"四字旁,用朱砂画着狰狞的虎头。
刘泽清的百万亩地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朱有建清楚,这纸文书比十万精兵更管用——
当武将忙着圈地招佃时,哪还有闲心扯旗造反?
至于借贷不还的隐患,他瞥了眼王承恩捧着的贷据,狸猫忽然伸爪挠破宣纸,露出底下\"人屠镇关西\"的暗纹,倒像是给这\"毒计\"添了道血爪印。
\"毒士?\"
他忽然笑出声,震得廊下铜铃乱响,
\"比起方孝孺的忠烈,朕倒觉得,高宇顺的'以贪制贪'更合时宜。\"
窗外传来夜枭嘶鸣,恰如在鸡鸣驿堡,那些地雷爆鸣的声响。
狸猫跳上御案,尾巴扫过\"改善种植技术\"的奏疏,露出底下潦草批注:
\"若三年不增产,当农院只会喝西风。\"
王承恩望着烛影里帝王阴鸷的眉眼,忽然想起高宇顺密信里的\"屯田三策\"最后一条:
\"良田需用白骨培,良种当以人血灌。\"
此刻他终于懂了——陛下哪里是在分地,分明是在大明溃烂的血肉上,种满带刺的蒺藜。
那些在平山府挥汗的佃户、在陕甘宁垦荒的武将,全是这盘\"土地棋\"上的活棋子,稍有异动,便会被碾作新的养料。
高宇顺还将手爪放在衍圣公孔府,秦王府邸,渭水平原的肥沃土地,两百万亩置换孔府不到六十万的祭田,孔胤植可能拒绝?
只不过是阳谋的诱惑,却是最实惠的免租田。朱有建阴鸷的眉眼里,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低声呢喃:
“就依你言!”
狸猫忽然发出幼猫般的呜咽,朱有建这才惊觉掌心掐出血痕。
他望着舆图上蜿蜒的黄河,忽然想起端午龙舟会上百姓的笑脸——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绣春刀或斩马剑,而是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在这乱世里,挣得那么一小片\"安稳田\"。
端午当日,宫中点心铺前的长队蜿蜒如蛇,百姓攥着铜钱的手在风里发抖——
半月来便飘香的十样锦,如今终于掀开了桐木盖。
皇庄抽调的伙计们挽着袖口揉面,案板上的绿豆糕堆成小山,咸鸭蛋的红油渗过草纸,在粗布围裙上染出星星点点。
李记糕点铺的掌柜望着自家被征作工坊的后院,原本供少爷读书的雕花桌案上,正码着刚出笼的红枣粽。
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御赐\"惠民良商\"匾额,鎏金大字在晨光里晃得人眼酸。
当皇家订单放向整个京城食品铺子,
\"按市价即可。\"
皇帝的口谕经王承恩转述,惊得勋贵夫人们手里的玛瑙手串差点滑落。
往常连茶水钱都要算到百姓头上的侯府,此刻却要按斤两给皇家算价钱?
勋贵府里管事捏着算盘直冒汗,把燕窝酥里的金丝碎末都扒拉出来称重。
倒是街角的张记粥铺,东家执意往赠给百姓的米粽里多塞了勺蜜枣,被巡街的锦衣卫看见,非但没治罪,还赏了面\"忠义可风\"的小红旗。
永定河上的龙舟鼓声正密,岸边卖甜水的摊子忽然多了免费茶汤——
不知哪家酒楼的掌柜开了善堂,用本该给主子们祝寿的官窑碗,盛着麦仁粥分给老人。
有拄着竹节拐杖的老兵混在队伍里,碗底沉着两颗去年皇帝赏的桃酥,攥着碗的手比握刀时抖得还厉害。
当暮色染黄永定河时,最后一块五样锦蜜饯被孩童塞进嘴里,油乎乎的手指在店铺木门上按出小印子,倒比任何御笔题字都鲜活。
王承恩望着几无变化的内库账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童谣:
\"十样锦,甜津津,皇帝请我吃点心...\"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东厂密报,上面写着某勋贵酒楼私扣三斤核桃碎的事,却终究没递给陛下。
夜风裹着残余的艾草香掠过街巷,那些在账本上冷冰冰的\"成本价惠民银\",此刻都化作了百姓嘴角的甜、眼里的光——
或许这便是圣上要的章程:
用一块蜜饯、一只粽子,把这即将崩裂的山河,暂时粘得像模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