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行至河间府,呼啸的海凌如同无形的巨兽横亘在前。
咸涩的海风裹挟着冰粒抽打在脸上,高宇顺望着翻涌的浪涛,牙关一咬,拨转马头绕道而行。
这一绕,便是多日的颠簸辗转。但见他白日里紧攥缰绳,任由马鬃扫过面庞;
深夜投宿客栈,也只是囫囵扒几口饭,便和衣倒在硬榻上,连靴底的泥都来不及清理。
五月初七,京城的城楼终于在朦胧的天光中浮现。
高宇顺的披风早已沾满泥浆,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可眼底的精光却愈发炽热。
未时的阳光斜斜照在午门朱红的漆面上,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踏上白玉阶。
衣摆扫过青苔斑驳的石砖——这一路跨越山海的奔波,只为了能尽早向皇上复命,毕竟辽东那片战场,还等着他去续写风云。
朴应智随着高宇顺一行人缓缓靠近大明京都,远远地,那巍峨的皇宫便撞入眼帘。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双目圆睁,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曾经他以为沈阳城的宫殿已然气势非凡,金瓦红墙,雕梁画栋,在辽东一带算是数一数二的壮观了。
可此刻,眼前的大明皇宫宛如一座从天上遗落人间的琼楼玉宇。
城墙高耸入云,砖石厚重坚实,在阳光的照耀下,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似有万千星辰凝聚其上。
宫殿的飞檐翘角,犹如振翅欲飞的鹏鸟,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霸气。
相比之下,沈阳城的宫殿就如同乡野间的民舍,寒酸而简陋,两者之间的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当他们终于踏入皇宫,来到弘德殿外,朴应智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朱有建在弘德殿内接见了他们,这位年纪尚轻的帝王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冕旒,周身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
朱有建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
“一路奔波,辛苦了。今日虽已过了端午,但朕特意安排了十样锦,就当补过佳节,让你们好好吃顿饱饭。”
说罢,便有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佳肴。
珍馐美馔摆满了桌案,香气四溢,朴应智望着这丰盛的宴席,心中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既有对大明富庶的惊叹,又有一丝身为外邦之人的忐忑。
得到皇帝首肯,朴应智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美食。
只见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伸手就抓了个粽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黏糯的糯米沾在嘴角也浑然不觉。
紧接着又拿起一块糕点,三口两口就下了肚。那副模样,活像几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
高宇顺在一旁尴尬得脸都红了,不住地用手捂脸,心里直犯嘀咕:
“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挺机灵,怎么一见到吃的就原形毕露了!”
他偷偷瞥了眼朱有建,生怕这位皇帝陛下会怪罪。
其实也不怪朴应智如此失态。
在朝鲜,饮食条件简陋得很,平日里能吃上一口泡菜就算是不错的美味了,更别提顿顿都是普通的粟米饭。
后来跟着高宇顺,虽说能吃到炒面和肉干,可那些行军粮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保证营养,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而如今,摆在眼前的是粽子这样精致的细粮,还有造型精美、香气扑鼻的糕点,对于朴应智来说,简直是人间至味。他哪里还能控制得住自己,只顾着大快朵颐。
朱有建看着朴应智这副吃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的。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朴应智的一举一动,见他模样憨厚,举止虽然有些莽撞却透着一股率真,心中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
“这孩子,倒是有趣得紧。”
朱有建轻声笑道,眼神中满是温和。
布木布泰与巴尔堪被解开绳索时,身子仍僵硬得如同木雕,长久的捆绑让他们一时难以恢复。
可当香气四溢的美食摆在面前,布木布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努力抬起僵硬的臂膀,试图去抓取食物,却因动作迟缓没能成功。
急切之下,她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俯身便直接用嘴去够。
朱有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随即便给了王承恩一个眼神。
王承恩心领神会,一名女官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前来,先是温柔地帮布木布泰剥去粽叶,将软糯的粽子递到她手中,随后又细心地照顾起一旁的巴尔堪。
在殿内,王德化带着十六名懂满语的番子静静候着。
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布木布泰身上,对这个有着典型蒙古人样貌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窃窃私语间,疑惑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圣上究竟是如何知晓,在清廷的皇妃嫔之中,有这样一位特别的女子?
而那个依偎在布木布泰身旁的小孩,真的就是清廷的皇帝吗?
这些问题如同丝线般缠绕在他们心头,却无人敢轻易开口询问,只能在心底暗自揣测,眼神中闪烁着探寻的光芒。
高宇顺坐在一旁,没有像朴应智那般大快朵颐,只是轻抿着热茶,目光柔和地落在狼吞虎咽的朴应智身上。
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似是一汪温软的春水,将他满心的满意与疼爱都漾了出来。
看着这个便宜干儿子,他心中满是欢喜,越瞧越觉得这孩子合了自己的心意。
不多时,众人吃喝已毕。王德化一挥手,那十六名懂满话的番子便围拢过来,开始与布木布泰交谈。
原以为这一番交流能顺利问出些有用的信息,可谁料这位来自科尔沁部落的女子,性子刚烈得很。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嘴里蹦出的尽是些诅咒谩骂之词,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番子们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们在心里暗暗腹诽,若不是身处这规矩森严的皇宫,早就给这不知好歹的女人上些刑罚,让她知道厉害。
可眼下,他们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耐着性子继续询问,那气氛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朴应智将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瓷身与青石相撞发出脆响。
他抹了把嘴角的茶水,迎着布木布泰淬着毒般的眼神缓步上前,藏在袖中的麻绳簌簌滑落。
当绳结缠住巴尔堪细嫩的手腕时,那孩子惊惶的哭嚎在空旷的殿内炸开,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按住。
布木布泰突然发疯般扑过来,发丝凌乱如野草,指甲在朴应智脸上抓出三道血痕。
“放开他!”
她的嘶吼带着草原母狼般的凄厉,却只换来朴应智更凶狠的冷笑。
麻绳在他手中翻飞如毒蛇,转眼间将巴尔堪捆成蜷缩的肉团,孩子的小腿被强行折向胸口,细嫩的皮肤在麻绳勒压下泛起青紫。
“科尔沁的雄鹰,不是喜欢啄人眼睛吗?”
朴应智攥着绳头将孩子高高吊起,肉球般的躯体在空中无助摇晃,
“那就好好看着,你儿子能在这绳套里撑多久。”
布木布泰瘫倒在地,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方才还倔强的眼神,此刻只剩恐惧与绝望在翻涌。
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巴尔堪断续的抽噎声在梁柱间回荡。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骇人的一幕,宫女们别过脸不敢直视,番子们的喉结上下滚动,连见惯风浪的王德化都忍不住倒抽冷气。
朱有建半阖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脑海中竟不合时宜地闪过岛国画卷里扭曲的绳结——
这朝鲜小子的手法,怎生如此熟稔?
布木布泰瘫坐在青砖上,方才还喷着火的双眼此刻蒙着层水雾。
麻绳收紧时骨骼错位的钝痛,与记忆中被囚禁的日夜轰然重叠,自己怕是也要再次被捆缚。
她盯着悬空摇晃的巴尔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于颤着嗓子开口:
“别……别伤他!
我答……我答便是!”
声音破碎得像被撕碎的经幡,曾经草原贵女的高傲,此刻碎成了满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