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油浪欢快地簇拥着新入锅的白色饼胚,那美妙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小小的灶台边。
夜清流安静地站在锅前,一手拿着长竹筷,一手还捏着那块被他咬了两口的、边缘已经不再滚烫的金黄糯米饼。
他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专注地凝视着油锅里那个正在经历蜕变的白色小团。
他微微歪着头,像是在观测一个重要的物理化学反应过程——油脂浸润、高温催化、水分蒸发、淀粉糊化、美拉德反应带来诱人的焦糖色……
每一个步骤都在他精密的大脑中同步构建着模型。
他的动作虽然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沉稳。
夜清流甚至无意识地模仿着孙桂香刚才翻面的节奏,在饼胚边缘刚刚泛起细密的金色泡泡时,用竹筷的尖端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试探着饼皮的硬度,然后才稳稳地、将饼胚整个翻了个身。
另一面接触热油,瞬间奏响了更加热烈的滋滋声。
“哎哟!小朋友会煎饼啦!”胖婶子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几步就凑到了灶台边,探着头看锅里。
“瞧瞧这火候!这颜色!真地道!”
张奶奶也笑眯眯地围过来:“可不是嘛!学得真快!比我家那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
灶间瞬间被赞叹声填满,夜清流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实验里,对周围的夸奖充耳不闻。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油锅里的那个饼胚上,观察着它颜色的微妙变化,听着油泡声音的强弱起伏,如同在调整一个精密的参数。
只有那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孙桂香站在他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暖的笑意和全然的信任。
她没有出声指导,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家小朋友那副专注得近乎神圣的模样,看着他冷白的侧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未擦净的、被灶火映得微亮的白痕。
终于,锅里的饼胚两面都呈现出均匀诱人的焦糖金色,边缘卷起可爱的酥脆泡泡。
夜清流用竹筷轻轻戳了戳饼身,感受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弹性。
他不再犹豫,手腕稳定地一抬,动作带着点初学者的谨慎,却异常精准地将那金灿灿的饼夹了起来,稳稳地控了控油,然后放进了旁边垫着吸油纸的盘子里。
第二个成品诞生了。色泽金黄,形态完美,散发着致命的焦香。
夜清流看着盘中并肩躺着的两个饼——第一个由孙婆婆出品,边缘略有些不规则;第二个出自他手,浑圆、匀称,如同用圆规画出来的一般。
“好!好孩子!”孙桂香这才笑着走上前,枯瘦的手带着赞许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火候正好!金黄金黄的!比婆婆煎得还匀称!”
夜清流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孙婆婆布满笑纹的脸上,又看了看盘中的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竹筷,动作平稳地夹起第三个白色的饼胚,再次滑入翻滚的金色油浪中。
滋啦——!
小小的堂屋和灶间彻底变成了一个弥漫着甜蜜与焦香的“饼坊”。
油锅在夜清流手下稳定地运作着,一个个白色的糯米团子跳入热油,披上金甲,被夹起控油,然后整齐地码放在越来越满的盘子里。
老人们也没闲着。胖婶子擀皮的速度更快了,木擀杖在她手里翻飞,一个个圆润的糯米皮如同雪花般飞出。
张奶奶、李爷爷和其他几个老人围坐在桌边,包饼的动作也越发熟练。
“张大姐,你这豆沙馅放得可实在!都快撑破皮儿啦!”李爷爷笑着打趣张奶奶刚包好的一个略显“丰满”的饼胚。
“去你的!料足才好吃!”张奶奶笑着回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大肚”饼胚放到一边。
“小朋友煎饼可真有模有样!瞧那稳当劲儿!”胖婶子一边擀皮,一边忍不住又夸了一句。
“那是!孙大姐家的宝贝疙瘩,能差吗?”另一个老太太笑着附和。
夜清流站在灶台前,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旋涡中心。
他依旧沉默,依旧专注地看着油锅,动作精准地翻动着饼胚。
但孙桂香敏锐地发现,当胖婶子的大嗓门又一次响起夸赞时,他灰蓝色的眼眸虽然依旧看着油锅,但长而密的睫毛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小朋友,累不累?换婆婆来煎会儿?”孙桂香轻声问。
夜清流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锅中那个即将完成蜕变的饼胚上,声音清冷平稳:“能量消耗速率在可接受范围内。效率……尚可。”
“噗!”旁边的张奶奶没忍住笑出声,“这孩子,煎个饼还计算能量消耗呢!”她笑着摇摇头,眼里是满满的喜爱。
夜清流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在意。他将煎好的饼夹起,控油,放入盘中。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去夹下一个饼胚,而是微微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转向了张奶奶的方向。
他的目光在她面前那堆包好的饼胚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供给链是否顺畅。
张奶奶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笑着将手边几个刚包好的饼胚递过去:“有有有!管够!小朋友你尽管煎!奶奶这儿包得快着呢!”
夜清流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才拿起新的饼胚,继续投入他的“煎炸实验”。
这极其细微的互动,没有言语,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老人们心中漾开了更深的涟漪。
“哎,你们发现没?”胖婶子压低声音,带着点激动对旁边的李爷爷说,“小朋友刚才……是不是看张大姐了?还点头了?”
“好像是!”李爷爷也压着兴奋,“这孩子,看着冷冰冰的,心里门儿清着呢!知道张大姐在给他供‘弹药’!”
“可不是嘛!”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里包饼的动作更快了,“咱们小朋友啊,心里有数!”
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暖意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夜清流专注于油锅,老人们专注于包饼,孙桂香则像最可靠的枢纽,一边帮夜清流递饼胚、递盘子,一边留意着火候。
当最后一勺红豆沙被包进最后一个糯米皮,最后一个圆滚滚的饼胚被夜清流稳稳地滑入油锅时,堂屋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
“完工!”
“大功告成!”
“就等小朋友这最后一锅啦!”
老人们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和腰背,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目光都聚焦在灶台前那个清冷的身影上。
夜清流专注地煎着最后几个饼。
他灰蓝色的眼眸映着灶膛跳跃的火光,也映着锅里翻滚的金黄。
当最后一个饼被夹起、控油、放入盘中时,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长竹筷。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余烬散发着温暖的红光。
油锅里的滋滋声也平息了,只留下一屋子浓郁得化不开的焦香与甜香。
两大盘金灿灿、油亮亮的红豆糯米饼整齐地码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像两座小小的金山,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旁边还有孙桂香用张奶奶带来的嫩豆苗清炒的一盘翠绿,和李爷爷贡献的、切成小段的自家腌脆萝卜,红白相间,爽脆解腻。
“开饭喽——!”孙桂香笑着宣布,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喜悦和自豪。
老人们纷纷找位置坐下,孙桂香的小竹凳、从邻居家借来的几个小板凳、甚至门槛上都坐满了人。
“来来来!先尝尝小朋友的手艺!”胖婶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夜清流煎的金黄圆饼,吹了吹,咬了一大口。
“咔嚓!”酥脆的声音格外响亮,她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鼓囊囊。
“唔!好吃!真好吃!外皮酥脆,里面软糯,豆沙甜得刚刚好!小朋友这火候,绝了!”
“嗯嗯!香!真香!”张奶奶也连连点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是纯粹的享受。
“比街上买的强百倍!带着咱们自己的心意呢!”
李爷爷则夹了一块孙桂香煎的饼,细细品着:“孙大姐这手艺还是地道!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味儿!让人想家啊!”
他感慨着,又夹了一筷子脆萝卜,“配上这个,解腻!绝配!”
夜清流安静地坐在孙桂香身边。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地伸筷子,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小碗。
碗里是孙桂香特意给他夹的一块饼——正是他亲手煎的、第一个完美无瑕的金黄圆饼,还有一筷子翠绿的豆苗。
他拿起筷子,没有立刻吃饼,而是先夹起一根碧绿的豆苗,送入口中。
新鲜豆苗特有的清甜微涩在齿间弥漫,带着春天的气息。
然后,他才低下头,对着那块金黄的饼,咬下了一小口。
熟悉的“咔嚓”声在他自己口中响起。
这一次,少了最初的震撼和茫然,多了一种……平静的确认。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速度却比之前快了一些。
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细微的情绪波动。
只有那微微鼓动的、沾着一点金黄饼屑的腮帮,无声地诉说着他对这人间烟火的接纳。
“小朋友,喝点汤!”孙桂香将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推到他手边,“光吃饼噎得慌。”
夜清流依言端起碗,小口啜饮着温热的小米粥。
老人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天,话题天南海北,笑声不断。
夜清流很少插话,只是安静地吃着,偶尔抬起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那些谈笑风生的面孔,像是在收集某种氛围数据。
当胖婶子说起自家孙子调皮捣蛋的趣事,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时,夜清流正咬了一口脆萝卜。
那爽脆的咀嚼声,在笑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看向笑得前仰后合的胖婶子,那紧抿的薄唇边缘,似乎又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孙桂香一直留意着他,这微小的弧度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浑浊的眼眸里瞬间涌上更深的笑意,像盛满了蜜。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往夜清流的碗里夹了一块翠绿的豆苗。
盘中的金饼小山渐渐变矮,最终只剩下最后几个。
老人们都吃得心满意足,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红光,拍着肚子,互相打趣着。
“不行了不行了,撑得走不动道了!”胖婶子夸张地揉着肚子。
“孙大姐,你这手艺,还有小朋友这煎饼的功夫,简直能开店了!”李爷爷笑着竖起大拇指。
“就是!以后咱们老年团聚餐,就定孙大姐这儿了!”张奶奶也笑着附和。
孙桂香看着大家高兴,心里也甜滋滋的。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就在这时,夜清流也放下了筷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安静地坐着,灰蓝色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仅剩的几个红豆糯米饼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那金黄的表面跳跃着诱人的光点。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孙桂香刚把几个空碗叠在一起,就听到夜清流清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老人们满足的谈笑声:
“婆婆,有……袋子吗?”
孙桂香一愣,转头看向他:“袋子?要袋子干啥?”
夜清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几个饼上,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克服某种无形的障碍。
最终,他抬起眼,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围坐的老人们,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平日的疏离感:
“爷爷奶奶……带回去。”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静音键。
喧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谈笑风生的老人都停下了话语,动作也顿住了。
胖婶子揉肚子的手停在半空,张奶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李爷爷举着茶杯忘了喝……
所有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惊喜,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安静坐着的白衣少年身上。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让爷爷奶奶……带回去?
他……主动的?
巨大的寂静笼罩了小屋,只有灶膛里柴火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孙桂香最先反应过来。
“有!有!婆婆有袋子!”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扑向墙角那个存放杂物的旧柜子,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干净的!干净的食品袋!婆婆收着呢!”
她很快翻出几个透明干净的食品袋,又快步走回桌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最后几个金灿灿、还有些温热的红豆糯米饼,一个个装进袋子里。
夜清流安静地看着她装饼。
当孙桂香装好一个袋子时,他伸出手,冷白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接过。
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老人再次屏住呼吸的动作。
他拿着那个装了饼的袋子,站起身,径直走到了离他最近的胖婶子面前。
胖婶子还保持着揉肚子的姿势,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
她看着眼前递过来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袋子,还有袋子后面那双平静的灰蓝色眼眸,整个人都懵了。
“给……给我的?”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夜清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将袋子往前递了递。
“哎!哎!谢谢小朋友!谢谢小朋友!”胖婶子如梦初醒,脸上瞬间笑开了花,皱纹都挤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
她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袋子,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哎哟喂!这可是小朋友亲手煎的饼!我得供起来!回去让我家老头子也开开眼!”
夜清流没有停留,又拿起下一个装好的袋子,走向张奶奶。
张奶奶已经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看着递到面前的袋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哽咽的声音。
她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袋子,也握住了夜清流拿着袋子的手——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
“好孩子……谢谢……谢谢小朋友……”她声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和感动。
夜清流的手在她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抽回。
直到张奶奶松开手,接过袋子,他才微微颔首,走向下一位老人。
李爷爷、王师傅……每一个老人都得到了一个装着“小朋友牌”红豆糯米饼的袋子。
每一次递送都沉默而简短,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但那份平静下的主动,那份无需言语的心意,却比任何热烈的表白都更让老人们感到震撼和温暖。
小小的堂屋里,气氛变得无比温馨而感人。老人们捧着袋子,看着那个清冷的身影在他们之间穿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惊喜和满足。
胖婶子甚至偷偷抹了下眼角。
当最后一个袋子递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手里时,夜清流停下了脚步。
他手里空了。
夜清流站在原地,灰蓝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布满皱纹、写满感动和喜爱的脸庞。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冷白的脸颊上那点早已干涸、却仿佛带着印记的面粉痕迹上,落在他沾着一点油光的银丝眼镜框上。
他微微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那片充满了无声感激和巨大暖意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再次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转过身,走回孙桂香身边,安静地坐下。
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心意派送”,只是他精密思维运转中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符合逻辑的步骤。
孙桂香看着他坐下,看着他微微低垂的侧脸,看着他沾着面粉和油光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捻动着。
她枯瘦的手,带着全然的温柔和无法言说的骄傲,轻轻覆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紧紧地握住。
“好孩子……”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充满了沉甸甸的力量。
“婆婆知道……我们小朋友……心里都明白……”
夜清流的手在她掌心里,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抬头。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