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尾巴尖儿扫过青岚河,带来一场缠缠绵绵的细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新,却也裹挟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这凉意钻进孙桂香的骨头缝里,勾起了她年轻时落下的老寒腿,关节又酸又胀,像塞满了生锈的钢针。
“咳咳……咳……”孙桂香蜷缩在诊所那张掉了漆的旧木长椅上,枯瘦的手紧紧捂着胸口,每一次咳嗽都让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她浑浊的眼睛因为用力而泛着水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青筋凸起的血管。
诊所不大,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药物的混合气味。
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样挂水的老人,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点滴的滴答声。
孙桂香身边,夜清流安静地坐着。
他身边放着一个洗得发白、印着褪色熊猫图案的旧保温桶。
盖子拧开了一条小缝,丝丝缕缕清甜的绿豆汤香气,如同倔强的小草,顽强地钻破消毒水的封锁,飘散在空气里。
孙桂香咳得厉害,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输液管也跟着轻轻晃动。
夜清流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伸出冷白修长的手,极其自然地、极其精准地,用指腹轻轻扶稳了孙桂香微微颤抖的手腕。
指尖的温度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然后,夜清流另一只手拿起保温桶,旋开盖子。一股更浓郁的、温润清甜的绿豆汤香气弥漫开来。
他拿起保温桶里自带的小勺子,舀起一勺温度正好的、浅绿色的汤水,递到孙桂香干裂的唇边。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婆婆。”他声音清冽低缓,如同檐下化冻的冰棱滴落,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清晰地落在孙桂香耳中。
“喝一点。”
孙桂香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又看看唇边那勺温热的绿豆汤。
她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喝着。
温润的汤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如同甘霖,暂时压下了那阵撕心裂肺的痒意。
夜清流耐心地喂着,一勺,又一勺。
他灰蓝色的眼眸始终低垂,视线落在书页上,仿佛喂汤只是一个顺手完成的、不需要太多关注的任务。
这安静而温馨的一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诊所里所有目光。
几个挂水的老人羡慕地看着,窃窃私语:
“哎,瞧瞧人家孙大姐这福气……”
“这小伙子……是她孙子?长得可真俊!还这么孝顺!”
“那绿豆汤闻着就香……唉,我家那几个,影子都见不着……”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
一个裹着亮橙色塑料雨衣的肥胖身影堵在了门口。雨衣帽子掀开,露出王金凤那张涂脂抹粉的胖脸。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刻意烫卷的刘海,黏在脑门上,显得有些狼狈。
她手里拎着个印着某药店Logo的塑料袋,显然是来买药的。
她那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睛习惯性地在诊所里扫视了一圈,带着挑剔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目光掠过几个面容憔悴的老人,撇了撇嘴,仿佛嫌这里空气污浊。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角落长椅上那幅画面时——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王金凤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眼睛猛地瞪圆,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又是他!
那个精致得不像凡人的少年,此刻正坐在孙桂香那个又老又穷的病婆子身边。
他穿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干净得一尘不染,低垂着眼睫,安静地看着书。
而他的一只手,竟然稳稳地扶着孙桂香那只枯瘦的、插着针头的手腕。
另一只手,还拿着勺子,在给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喂汤?!
那动作,那姿态,温柔得刺眼,和谐得让她心头发堵。
凭什么?!凭什么孙桂香这个要啥没啥、病得快入土的老孤婆,能得这么个神仙一样的人贴身伺候?!
而她王金凤,穿金戴银,儿子在城里当“领导”,生病了还得自己冒雨来这破诊所买药?!
上次在孙桂香小院里受到的羞辱和震撼再次翻涌上来,混合着此刻亲眼所见的刺激,让她那点可怜的理智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行挂上那副惯有的、刻薄又夸张的笑容,扭着肥胖的身体,踩着湿漉漉的鞋子。
王金凤故意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朝着孙桂香和夜清流的方向走了过去。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孙桂香吗?”王金凤那尖利又拔高的嗓门在安静的诊所里炸开,充满了刻意为之的“惊讶”和浓浓的恶意。
“哎哟喂!这是怎么了?又病得起不来了?啧啧啧,瞧瞧这脸色,蜡黄蜡黄的,跟个腌过头的咸菜似的!”
她停在孙桂香输液的长椅前,居高临下地睨着,肥胖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
孙桂香刚被绿豆汤润过的喉咙又是一阵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身体也跟着颤抖。
夜清流扶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收紧,稳定着她的晃动。
他缓缓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镜片,平静地看向王金凤那张写满恶意的胖脸。
王金凤被那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虚,但嫉妒和恶毒让她更加口不择言。
她故意晃了晃手里印着药店Logo的塑料袋,袋子里的药盒哗啦作响,声音充满了炫耀:“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一点小风寒,我们家强子就急得不行!非让我去城里大医院!你说麻烦不麻烦?
“可孩子孝顺啊!拦都拦不住!这不,刚又打电话来,催我赶紧把药拿回去,别耽误!”
她说着,还故意把塑料袋往孙桂香眼前凑了凑,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哪像有些人啊,”王金凤话锋一转,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孙桂香,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赤裸裸的侮辱和幸灾乐祸。
“孤老婆子一个,病了死了都没人知道!只能窝在这破诊所里,闻着消毒水等死!啧啧啧,看着真可怜哟!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哦,不对——”
王金凤故意拖长了调子,瞥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夜清流,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鄙夷。
“这不是有个‘小白脸’伺候着呢嘛!孙桂香,你这把老骨头了,伺候起来……费劲不?给了多少钱啊?让人家这么‘尽心尽力’?该不会……”
她压低声音,带着下流的暗示,“是拿你那点棺材本换的吧?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王金凤!咳咳……你……你放屁!”孙桂香气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针头处瞬间回血。
剧烈的咳嗽让孙桂香眼前发黑,想骂回去,却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因为愤怒和窒息憋得通红。
整个诊所死一般的寂静,其他病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敢怒不敢言。
就在孙桂香的怒火和屈辱即将冲破顶点,王金凤脸上露出恶毒而得意的笑容时——
一个清冽平静,如同冰泉滴落玉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诊所压抑的空气,打断了王金凤未尽的污言秽语。
“依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持续性的夸大妄想、对他人成就的病态嫉妒、以及缺乏共情能力的攻击性行为,符合自恋型人格障碍的核心诊断标准。”
夜清流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科学事实。
他甚至没有看王金凤,灰蓝色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页上,只是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诊所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气到发抖的孙桂香和正得意洋洋的王金凤。
王金凤脸上的笑容僵住,涂着厚粉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你……你说什么玩意儿?”
那些拗口的词她一个都听不懂,但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夜清流缓缓抬起头,银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诊所顶灯冰冷的光。
他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王金凤,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如同高维生物在观测低维世界的拙劣表演。
“简而言之,”夜清流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降维打击般的精准和优雅的毒舌。
“您的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症状已相当显着。将对自身匮乏的焦虑,扭曲投射为对他人的恶意贬低与虚构的优越感(projection and Grandiosity)。
“是典型的心理防御机制失效表现。这并不能改变您儿子连续三年未曾探望您、且本次您所购药品单价不超过十五元的事实。”
他语速平缓,用词精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王金凤最脆弱、最不敢面对的痛处。
王金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王金凤肥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一坨在寒风中瑟缩的肉冻。
儿子三年没回来看她……这是她心底最深的刺!那袋药确实只是最便宜的感冒冲剂……这少年怎么会知道?!
那些“认知失调”、“投射”、“夸大妄想”……虽然听不懂,但结合上下文,傻子也知道是在骂她疯了!
而且是用最优雅、最学术的方式,把她扒得底裤都不剩!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王金凤气急败坏,声音尖利得破音,指着夜清流的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
“你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屁!我们家强子……”
“另外,”夜清流仿佛没听见她的尖叫,目光平静地扫过王金凤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肥胖胸脯和涨得发紫的胖脸,继续用他那清冽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补刀。
“根据流体力学基本原理,过高的体脂率与异常狭窄的气道截面积,显着增加您在情绪激动状态下发生呼吸暂停(Apnea)及急性心脑血管意外的风险概率。”
“建议您控制情绪,降低音量,否则,您可能需要的不再是感冒药,而是心肺复苏(cpR)设备。”
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眸在王金凤那身亮橙色雨衣和湿漉漉的头发上短暂停留,像是在进行最后的评估总结。
“以及,基于视觉光谱分析和大众审美偏好调研数据,您当前的配色方案,其视觉冲击力指数已超过舒适阈值,存在引发他人视网膜不适及潜在社交回避倾向。
“综上,建议您立即移除噪音源,优化个人形象管理,并进行必要的心理健康评估。您的存在,目前对本诊所的病患康复环境构成显着负外部性。”
一番话,行云流水,逻辑缜密,用词高端。从心理学骂到生理学,从行为分析到审美批判,最后上升到环境危害。
没有一句脏字,却字字诛心,句句打脸!优雅得像在做学术报告,毒舌得让人灵魂出窍!
整个诊所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病人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安静坐在长椅上、仿佛只是阐述了一个简单物理现象的清冷少年。
又看看那个被怼得脸色由青转黑、浑身肥肉乱颤、像被点了穴一样的王金凤。
孙桂香也忘了咳嗽,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自家小朋友,又看看王金凤那副快要气晕过去的模样。
她心里那口憋屈的恶气,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爽快和解气!要不是手上还扎着针,她真想拍大腿叫好!
王金凤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血压飙升,夜清流那些话,她一大半听不懂,但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尤其是那句“儿子三年没探望”和“药价不超过十五元”,简直是精准地扒了她的遮羞布。
“你……你……”王金凤指着夜清流,手指抖得如同帕金森,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充满了嘲笑和鄙夷!
“好……好得很!孙桂香!你……你等着!”王金凤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呜咽。
孙桂香猛地抓起柜台上的药袋子,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雨帽,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她体型不符的狼狈速度,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诊所大门,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诊所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力地晃荡了几下,发出吱呀的呻吟。
死寂再次笼罩。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压抑的低笑声如同涟漪般在小小的诊所里扩散开。
老人们看着王金凤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角落里那个依旧安静看书的少年,脸上都露出了解气的笑容。
“我的老天爷……这小伙子……嘴皮子太利索了!”
“哈哈!骂得好!骂得解气!王金凤那婆娘,活该!”
“就是!句句都在点上!听着就舒坦!”
孙桂香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缺了牙的豁口,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有点发热。
她家小朋友……这是在给她出气呢!
用他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子和气死人不偿命的“优雅毒舌”!
夜清流仿佛对周围的反应毫无所觉。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动作优雅地将它放在膝头。
然后,夜清流侧过身,重新拿起保温桶和勺子。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喂汤。
灰蓝色的眼眸转向孙桂香,目光落在她因为刚才激动而有些回血的手背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婆婆。”他声音清冽依旧,却似乎比刚才对王金凤说话时,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软糯,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手。”
孙桂香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背。针头附近果然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青包。
夜清流放下勺子,伸出冷白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只用指腹最前端的一点点皮肤,极其轻柔地按了按孙桂香手背青包周围的皮肤,像是在检查血管的状况。
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无碍。轻微渗出。”他低声判断,随即收回手。然后,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度正好的绿豆汤,再次递到孙桂香唇边。
动作比刚才更加轻柔,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喝一点。补充电解质。利于恢复。”
孙桂香看着眼前那勺温润清甜的汤水,又看看小朋友低垂专注的眉眼,心口那股暖流汹涌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张开嘴,小口喝下。绿豆汤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不仅润了肺,更暖了心。
她枯瘦的手,在被子下微微动了动,轻轻覆盖在夜清流放在她手腕旁边、用以稳定输液的那只微凉的手背上。
夜清流喂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抬头。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在诊所顶灯的光线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收拢了翅膀。
他继续着喂汤的动作,一勺,又一勺,安静而专注。
诊所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点滴的滴答声,和老人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