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香正佝偻着背,用一把小铲子仔细地给另一盆长势稍弱的多肉松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专注的温柔,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老歌。
“哟!孙桂香!这大早上的,伺候你那几盆破草呢?”
一个尖利又带着浓重优越感的女声,像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突兀地砸碎了小院的宁静。
孙桂香动作一顿,小铲子差点戳到多肉的根。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王金凤,她几十年的老对头。
这女人住在前街新盖的楼房里,男人早些年跑运输发了点小财,儿子据说在城里混得不错,便自觉高人一等,看谁都用鼻孔。
尤其爱踩孙桂香这个守着破屋、孤老婆子一个的“穷酸户”。
孙桂香慢慢直起酸痛的腰,转过身。王金凤果然就站在她那低矮的院门口。
这女人五十多岁,比孙桂香年轻些,身材发福得厉害,裹着一件亮紫色绣着俗气大花的绸缎褂子,勒得身上的肉一嘟噜一嘟噜的。
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明晃晃的,手腕上还套着两个沉甸甸的金镯子,在晨光下刺得人眼疼。
一张涂脂抹粉的胖脸上,眉毛画得又黑又细,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有事?”孙桂香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沙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她枯瘦的手在洗得发白的旧围裙上擦了擦泥。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这老姐妹?”王金凤扭着腰走进院子,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毫不客气地踩在孙桂香刚扫干净的地面上。
她那双被厚厚眼皮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简陋的院子里扫视。
“啧啧啧,”她撇着嘴,夸张地摇头,金耳环跟着晃荡。
“我说孙桂香,你这日子过得……也忒寒碜了点!几十年了,还是这破屋烂瓦,家徒四壁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看看你这身衣裳,都洗得发白开线了,还穿着呢?也不嫌丢人!”
她往前凑了两步,身上那股廉价香水和脂粉混合的浓烈气味直冲孙桂香的鼻子。
她压低了点声音,却带着更深的恶意:“听说你前阵子还病了一场?棺材本都掏空了吧?啧啧,也是,就靠捡点破烂、给人剥剥毛豆,能挣几个钱?连口像样的吃食都混不上吧?唉,可怜哟!”
孙桂香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怒火!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小铲子的木柄,指节泛白。
“王金凤!”孙桂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和压抑不住的怒意。
“我的日子过成啥样,用不着你操心!我有手有脚,饿不死!不偷不抢,清清白白,丢哪门子人?!倒是你,穿金戴银的,也没见心肠好一点!满嘴喷粪,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王金凤被噎得脸一红,随即又挂上那副刻薄的冷笑。
“呵!嘴硬!穷酸气都腌入味了还嘴硬!我这是看你可怜,才好心提醒你!别哪天病倒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不像我……”
她话锋一转,挺了挺裹在绸缎里的肥胖胸脯,脸上瞬间堆满了炫耀的光。
“我们家强子!那可是在城里的大国企!坐办公室的!正经领导!一个月工资顶你挣一年的!这不,刚又给我寄钱了,让我买点好的,别亏待自己!瞧瞧,这才叫孝顺!”
她故意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叮当作响,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孙桂香脸上。
“哪像你啊,孤老婆子一个,守着个破屋子,连个说话的活物都没有!也就这几盆破草陪着你,当个宝似的!能值几个钱?白送我都嫌占地方!”
“破草也比你这满身铜臭强!”孙桂香气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王金凤那张得意的胖脸,枯瘦的手指着院门。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这破地方,容不下你这尊穿金戴银的大佛!”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孙桂香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王金凤也叉着腰准备再战三百回合的当口——
里屋那扇旧门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无声地掀开了。
晨光仿佛瞬间找到了焦点,迫不及待地涌向门口。
一个身影,如同从水墨画里走出的谪仙,安静地出现在光影里。
夜清流手里拿着一个粗瓷小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浅绿色的绿豆汤痕迹。
似乎是刚吃完早饭,准备将碗送回灶房。
当他踏出屋门的瞬间,整个喧嚣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王金凤那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睛猛地瞪到了极限,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
她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涂得猩红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到了什么?!
这……这破败不堪、家徒四壁的寒酸小院里……怎么会藏着这样一个人?!
那脸!那身段!那通身的气派!她活了五十多年,在城里儿子的公司年会上见过那么多所谓的“精英”、“名流”,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这少年一根头发丝!
精致!太精致了!精致得不像真人!像博物馆玻璃罩子里最昂贵的瓷器,像画报上遥不可及的国际明星!
他站在那儿,阳光落在他身上,这破败的小院仿佛都成了陪衬他的、精心布置的背景板!
她引以为傲的金链子、金镯子、亮紫色的绸缎褂子,在这少年清冷孤绝、不染尘埃的光芒下,瞬间变得俗不可耐,如同小丑的装扮。
凭什么?!凭什么孙桂香这个又老又穷又倔的孤老婆子,家里能藏着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这不可能!一定是假的!要么就是……
王金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努力找回刚才那副刻薄的嘴脸,只是声音因为激动和嫉妒而有些变调,尖利得刺耳:
“哟!孙桂香!我说你怎么藏着掖着,原来家里还养了个小白脸啊!”
她上下打量着夜清流,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鄙夷。
“啧啧啧!瞧这细皮嫩肉的!穿得人模狗样!哪来的?该不会是你这老不死的……从哪个不干净的地方勾搭来的吧?还是说……”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带着赤裸裸的侮辱,“是你那死鬼儿子留给你的……‘遗产’?靠这张脸吃饭?伺候你这老婆子?呵!也不嫌臊得慌!”
“王金凤!我撕了你这张烂嘴!!!”
她浑浊的眼睛瞬间赤红,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扔掉了小铲子。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狼,带着不顾一切的凶狠,朝着王金凤那张刻薄的胖脸就扑了过去。
“你敢咒我儿子!你敢污蔑我家小朋友!我跟你拼了!!”
孙桂香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泣血的疯狂,枯瘦的手指弯曲如爪,直直抓向王金凤。
王金凤被孙桂香这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大跳,她尖叫一声,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就想往后躲,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疯婆子!你疯了!!”王金凤尖声叫着,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臂格挡,脖子上的金链子甩得啪啪作响。
就在孙桂香枯瘦的指尖即将碰到王金凤脸上那层厚粉的瞬间——
一个清瘦却带着不容忽视力量的身影,极其自然地、毫无预兆地,插入了两个女人之间。
是夜清流。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他只是端着那个粗瓷小碗,脚步平稳地向前迈了一步,恰好挡在了孙桂香和王金凤中间。
孙桂香向前扑的动作被他清瘦的背脊挡住。她枯瘦的手指,带着未尽的怒火和力量,堪堪停在了距离夜清流白衬衫后背几厘米的空中。
夜清流甚至没有回头看她。
他灰蓝色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镜片,平静无波地落在王金凤那张因惊吓和愤怒而扭曲的胖脸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像是在看一件沾满了油污、正在发出噪音的、亟待处理的废弃物品。
王金凤被他这平静到诡异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毛,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穿透力,让她所有精心堆砌的优越感和恶毒都无所遁形,显得无比可笑和丑陋。
她张着嘴,想再骂点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灰蓝色眼眸的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背对着孙桂香的夜清流,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寻求安稳的姿态,微微向后靠了靠。
然后,他的额头轻轻地、无声地、毫无预兆地——抵在了孙桂香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单薄佝偻的肩膀上。
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孙桂香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前扑的姿势还保持着,枯瘦的手还僵在半空。
可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屈辱和悲痛,在额头那一点微凉而真实的触感贴上肩头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击中,瞬间瓦解、消散。
孙桂香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
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小朋友……小朋友的头……抵在她的肩膀上?
那微凉的额头,隔着薄薄的旧棉袄布料,清晰地传递着真实的触感。
那依赖的、寻求安稳的姿态,如同最柔软的羽毛,精准地拂过她因暴怒而痉挛的心尖。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细微的呼吸拂过她颈侧的皮肤。
时间仿佛停滞了。
王金凤也彻底傻了。
她看着那个如同冰雪雕琢般的少年,竟然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一样,将头抵在那个又老又穷的孙桂香肩膀上……
这画面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初见他的惊艳更让她心神剧震!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拂过老梅树叶的沙沙声。
夜清流抵着孙桂香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看着王金凤,仿佛只是换了个更省力的姿势。
他薄唇微启,那清冽的声音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噪音源。建议移除。”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金凤脖子上晃动的金链子和手腕上的金镯子,像是在评估它们的物理属性。
然后毫无情绪地补充了一句:“金属共振频率异常。加剧噪音污染。”
“……”
王金凤彻底懵了!噪音源?移除?金属共振?他在说什么?!是在骂她吗?!
可他那张脸,那副表情,又完全不像在骂人!这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的感觉,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她难堪和愤怒,却又无从发作!
孙桂香却在这声“噪音源”和肩上那真实的触感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巨大的、被全然依赖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什么王金凤!什么金链子!什么恶毒的咒骂!在小朋友抵着她肩膀的小脑袋面前,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尘埃!
她枯瘦的手,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温柔,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半空中落下。
孙桂香没有去碰夜清流,而是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落在了自己另一侧的肩膀上,仿佛在回应那份无声的依靠。
然后,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赤红,只剩下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带着悲悯和强大底气的平静。
她看着王金凤那张又青又白、写满震惊和难堪的胖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重量:
“听见了吗?我家小朋友嫌你吵,嫌你身上那堆破铜烂铁叮当响,污染耳朵。”
孙桂香顿了顿,嘴角甚至扯开一个极淡、却带着无上骄傲的弧度。
“还不滚?等着我拿扫帚赶你这‘噪音源’?”
“你……你们……”王金凤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指着孙桂香和抵着她肩膀的夜清流,手指哆嗦得像得了鸡爪疯。
她想骂,可看着少年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灰蓝色眼眸,看着孙桂香那副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带着悲悯的眼神。
所有的恶毒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憋屈到极点的闷气。
她猛地一跺脚,脚上的黑皮鞋踩得地面一声闷响,脖子上手腕上的金饰叮当乱响,活像一个移动的噪音制造机。
王金凤恶狠狠地瞪了孙桂香一眼,又惊疑不定地扫过那个依旧抵着孙桂香肩膀、仿佛对外界纷扰毫不在意的清冷身影。
她最终一句话也没能骂出来,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重重的“哼!”,然后扭着肥胖的身体,像只斗败的、花里胡哨的肥孔雀,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院门,消失在巷口。
院门被她甩得哐当一声巨响,震得老梅树落下几片嫩叶。
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风依旧温柔,阳光依旧明媚。
夜清流似乎确认了“噪音源”已被移除。他极其自然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体,额头离开了孙桂香的肩膀。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寻求依靠的动作从未发生。
夜清流端着那个粗瓷小碗,步履平稳地走向灶房,准备去清洗。
孙桂香却依旧站在原地。
肩膀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暖意。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王金凤那刺鼻的香水味,但更多的,是泥土、多肉植物和小朋友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灶房门口。
夜清流正微微低着头,就着水缸里的清水,仔细地冲洗着碗。冷白的手指拂过粗瓷的边缘,水流在他指间跳跃,折射着细碎的光。
孙桂香枯瘦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脸上的皱纹如同被春风吹开的沟壑,盛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满足和骄傲。
她走到那盆“绿豆糕”旁边,拿起小喷壶,哼起了刚才被打断的老歌,调子跑得没边,却充满了快活。
夜清流洗好了碗,将碗倒扣在灶台边沥水。他走回院子里,没有再看孙桂香,径直走向老梅树下他常坐的小竹凳,拿起放在那里的书。
只是,当他经过孙桂香身边时,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然后,在孙桂香哼着跑调的歌、专注地给“绿豆糕”喷水的瞬间——
他微微侧过头,再一次,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孙桂香佝偻着的、瘦削的肩膀。
一触即焚。
快得像错觉。
随即,他便步履平稳地走到树下,翻开书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如流星般的触碰,只是阳光下的光影游戏。
孙桂香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拿着喷壶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随即,更深的、如同蜜糖般浓稠的笑意,在她眼底层层漾开。
孙桂香没说话,只是继续哼起了那不成调的歌,声音放得更轻,更柔。
喷出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温柔地笼罩着她和她身边那盆名为“绿豆糕”的多肉。